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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
篝火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噼啪作响的细微声音在寂静的崖底显得格外清晰。赵光义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石壁,身上的伤痛在疲累的侵袭下变得有些麻木。他微微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有些模糊,最终聚焦在身旁蜷缩的身影上。
李从嘉就斜靠在离他不过一臂之遥的地方,像只受惊后精疲力竭的小兽,抱着膝盖蹲坐着。头一点一点地抵在冰冷的石壁上,显然已支撑不住,沉入了极深的睡眠。先前那肿得如同熟透桃子的双眼已然消退大半,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和尘土被溪水洗净后,竟透出一种易碎的玉色。只是那头乌黑的长发,经过坠崖、爬行、劳作,早已散乱不堪,几缕发丝被汗水或溪水黏在光洁的额角和苍白的面颊上,甚至有几根钻进了微张的唇缝里。呼吸沉而绵长,眉头即使在沉睡中也微微蹙着,仿佛梦里也逃不开白日的惊惶与疲惫。浓重的青黑晕染在他紧闭的眼睑下,像两抹化不开的墨迹,实在谈不上半分美观。
赵光义静静地凝视着他,脑海中,昨夜那个在刀光剑影前,明明自己怕得声音都在抖,却仍下意识将侍女护在身后的身影;那个在生死一线间,闭目诵经,将生命寄托给神佛的懦弱皇子……这些画面,与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拖着他和庆奴移动、打水、生火、固定断骨、喂食喂水,直到把自己累到极限才昏睡过去的野人,反复交织重叠。
这巨大的反差,让他觉得荒谬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震撼。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鬼使神差地,赵光义抬起了未受伤的左手。常年握刀的手指带着薄茧,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着,却异常轻柔地探向李从嘉的脸颊。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缕黏在对方颧骨上的湿发,微凉而柔软的触感传来。他屏住呼吸,用指腹极其缓慢地将那缕恼人的发丝,一点点从他汗湿的颊边捻开,露出底下那道被碎石划破,已凝了血痂的细小伤口。
薄而锋利的唇,在火光映照下,不知不觉抿成了一条极其细微却清晰上扬的弧度,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赵光义脑海:“虽然……还是丑兮兮的,” 他在心里嘀咕,“但看习惯了……好像……也还算……嗯……有点可怜见的可爱?”这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好笑。
就在这时,靠着石壁的人似乎因为姿势实在不舒服,脑袋猛地一点,额头咚一声轻响,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坚硬冰冷的岩石上。
“唔……痛……”一声短促而模糊的嘤咛从李从嘉唇间逸出,带着浓浓的睡意和委屈。
赵光义如同被火燎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动作之大甚至牵动了肋下的伤处,疼得他瞬间屏住了呼吸,额角青筋都跳了一下。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狂跳,一种做贼心虚般的慌乱感瞬间席卷全身,目光紧紧锁在李从嘉脸上,生怕那双眼睛就此睁开。
然而李从嘉只是无意识地蹙紧了眉头,在梦里发出几声含混的呓语,大概是抱怨着石壁的冰冷坚硬。扭了扭酸痛的脖颈,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角度,将头更深地埋进臂弯里,呼吸很快又沉了下去。
赵光义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下来。可放松之后,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再像刚才那样随意。他笔直地躺回冰冷的地面,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腹部。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望向石缝外那片深邃无垠的夜空。
周围只剩下柴火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三人此起彼伏、一深一浅的呼吸声。
赵光义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尊石雕。指尖残留的那一缕发丝的微凉触感和肌肤的柔软似乎还在,搅得他心烦意乱。他不敢再动,甚至不敢再侧头去看一眼旁边沉睡的人。
——
熹微的晨光再次艰难地刺破崖底的浓荫,带来一丝稀薄的暖意。最先醒来的,是庆奴。她断腿处的剧痛依旧尖锐,但万幸的是,并未出现最令人忧惧的发热恶症,昨日的昏迷更多是失血过多后的虚弱。此刻,她苍白着脸,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殿……下……” 一声微弱如蚊蚋的呼唤,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
李从嘉本就睡得不踏实,全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又重新拼接,硌在坚硬的地面上,腰背酸痛难当。他猛地一颤,瞬间惊醒!他几乎是扑到庆奴身边,冰凉颤抖的手一把抓住她未受伤的手,声音哽咽,语无伦次:“庆奴!庆奴!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以为你……”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意堵在喉咙里,化作破碎的气音。亲眼目睹亲近之人重伤濒死的恐惧,此刻才真正释放出来。
“我……没事的,殿下……”庆奴虚弱地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想挣扎起身,却被李从嘉慌忙按住。
“别动!千万别动!”李从嘉连忙按住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小心翼翼地挪到昨晚特意埋在篝火余烬深处保温的地方,用一根树枝拨开灰烬,捧出一个被熏得微黑的琉璃酒瓶。这是他坠崖前马车里常备的,用来装他偶尔浅酌的佳酿。此刻,里面装的却是滚烫的溪水。他摇了摇瓶子,瓶身温热,对着庆奴露出一个带着疲惫却真心的笑容,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劫后余生的俏皮:“看吧,爱喝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还有热水喝。”
庆奴看着自家殿下那乱糟糟的头发、青黑的眼眶、沾满尘土的脸颊,还有那强打精神故作轻松的笑容,鼻尖一酸,眼眶瞬间湿润了。她连忙眨了眨眼,把泪意逼回去,也努力笑着回应:“是是是,多亏了殿下机灵,不然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热水喝。”
主仆二人相视苦笑,一种相依为命的酸楚温情在空气中弥漫。
李从嘉扶着庆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了几口温热的水。这温馨的一幕落在旁边闭目养神实则早已醒来的赵光义眼中,却让他莫名觉得有些刺眼。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别开了脸。
李从嘉闻声,立刻像只受惊又殷勤的小鹿,赶紧又拿出一个同样在火堆边烤过,可以勉强充当杯子的干净小蚌壳,小心翼翼地倒了大半杯热水,双手捧着,眉眼弯弯,笑得几乎看不见眼睛,带着十足的讨好凑到赵光义面前:“恩公,恩公!你也渴了吧?快喝点热水暖暖!”
赵光义看着他那副恨不得摇尾巴的样子,再看看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强挤出的灿烂笑容,心里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这人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他到底知不知道愁字怎么写吗?腹诽归腹诽,到底还是接过了那简陋的杯子,入手温热,驱散了几分清晨的寒意。他仰头,将带着草木灰和淡淡酒气的热水一饮而尽,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紧绷的神经似乎也舒缓了一丝。
李从嘉又将那紫檀食盒里仅剩的几块糕点拿出,分给庆奴和赵光义,权当是这崖底的早饭。
甜腻的糕点碎屑黏在喉咙里,赵光义只觉得喉咙像有蚂蚁在爬,难以下咽。但瞥见旁边的主仆二人,小口小口珍惜地吃着,脸上竟还带着一丝满足。尤其是李从嘉,察觉到他的目光,立刻又扬起那张沾着糕点屑的笑脸,甚至把手里啃了一半的玫瑰糕递过来,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恩公,没吃饱?这个给你?”
看着那缺了一半的、沾着对方牙印的糕点,赵光义只觉得一阵恶寒,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我不是没吃饱!”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严肃,“都两天了!江宁城里还不知是什么光景!你大哥李弘冀既然敢下手,后续必有动作!我们生死未卜,和谈如何?我兄长……使团安危如何?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李从嘉递糕点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慢慢收回手,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变得低哑而迷茫,带着一种被巨大变故反复捶打后的麻木与无力:“我……我也不知道。”
赵光义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身影,心头猛地一滞。这才恍然意识到,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对这个养尊处优、心思细腻的皇子来说,不亚于天崩地裂。那些强撑的笑容,不过是他掩盖内心惊惶无助罢了。
赵光义一时语塞。他与兄长赵匡胤相差十余岁,赵匡胤待他如父如兄,倾囊相授,情谊深厚。他从未真正体会过皇家权力倾轧下,骨肉相残的冰冷与绝望。看着眼前这个垂着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单薄身影,再想着刚才递糕点时那努力讨好的笑容,赵光义心底竟莫名生出一丝自己说错了话的愧疚感。他有些僵硬地清了清嗓子,生平第一次,对着一个敌国的皇子,带着点别扭挤出了两个字:
“抱歉。”
李从嘉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惊讶,随即摇了摇头,认真道:“不用和我抱歉。若非恩公仗义出手,此刻我与庆奴早已是刀下亡魂,尸骨无存了。该说抱歉的是我,连累了恩公身陷险境,坠入这绝地。” 他顿了顿,眉头紧锁,忧心忡忡,“至于探听消息……确实刻不容缓。只是如今……” 他苦笑着环顾自身和身边两个重伤员,“我们三个,一个腿断昏迷初醒,一个内伤未愈动弹艰难,唯一还算能走动的我,也是手无缚鸡之力……莫说探听消息,便是想走出这崖底都难如登天。而且……”
他声音更低,带着深深的无力:“大哥既然布下杀局,必定会严密封锁消息,把控江宁内外。别说我们现在是这般模样,就算完好无损,恐怕也难逃他的耳目,更遑论突破重重阻碍,面见父皇陈情了。”
“不行!” 赵光义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时间每拖一刻,兄长赵匡胤在江宁城内就多一分危险!他心急如焚,却如同困兽,找不到任何突破口。李从嘉同样眉头紧锁,两人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焦灼之中。
两人相对无言,焦灼万分,却苦无良策。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庆奴,目光缓缓扫过不远处那辆摔得支离破碎的马车残骸。丝绸制成的车帷被锋利的树枝划破,长长的锦缎碎片在晨风中无力地飘荡。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一个滚落在草丛边缘的青布包裹上。
昨日混乱中,李从嘉将自己的外袍都抽出来给赵光义和她垫身下保暖了,却因男女有别,未曾动过她的私人包裹。
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的念头冒出。
庆奴的目光缓缓移向李从嘉,在他精致却带着疲惫的面容上停留,又看了看他瘦弱纤细的身形,最后落回那个青布包裹上。
“殿下!赵使者!也许……也许有一个法子,能让我们……蒙混过关呢?”
李从嘉和赵光义同时愕然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裹。包裹的系带散开了一角,隐约露出一角素色的女子裙衫布料。
庆奴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三人中唯一还能勉强行动的李从嘉,一字一句,石破天惊:
“谁会想到,失踪的六皇子……会男扮女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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