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作了，我掉马还不行吗

　　鲜血很快就被大雨冲刷殆尽。

　　屋檐下，高高悬挂的灯笼倏地点燃，发出诡谲的红光。原本喜庆热闹的宴席，俨然成了一处修罗地狱。

　　“轰隆”一声，老爷可怖的面庞陡然一亮，他像是仍不解气般，一脚接一脚揣着地上的尸身：“出自修仙世家又如何？”

　　他状似癫狂：“哈哈哈……还不是死于我这一介小小凡人之手！”

　　女人在地上蜷缩成小小一团，至死，都在保护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老爷神情麻木，不见丝毫愧色。他招了招手，吩咐医师道：“这女人天生便自带灵力，虽将金丹没了不能修炼，但浑身都是宝。”

　　他拍了拍身旁被吓得发抖的医师，贪婪的眼神直直看向地上狼狈的女子，好像并未在看人，而是一个毫无价值的物件，叫人胆寒。

　　“交给你了。”

　　女人清瘦的身体仿佛融在了雨幕之中，记忆就此戛然而止，慕久骤然被踢出幻境，回到了先前的位置。

　　她揉了揉还在发昏的脑袋，幻境中紧攥的手心红得厉害，环视四周，却并无岁霄的身影。

　　看来他应该也被传回原位了。

　　不远处的薄雾中，女鬼拉着小鬼，并未走远，正定定地“看着”慕久。

　　慕久却没再感到什么不适，她拿起方才面馆老板遗留在摊子上的围裙，笑着招呼道：“来坐。”

　　倒真像个真心实意招揽食客的老板。

　　两位“食客”也颇为捧场，真的乖乖在摊前坐下。

　　慕久没再做声，只是翻出剩下的面下入锅中，一时之间香气四溢，甚至驱散了两鬼身上的泔水味儿。

　　小鬼的双腿在空中微微摇晃着，歪着头，看慕久忙活，瞧着很是专注。

　　它在母亲腹中之时，从未吃过新鲜食物，因此对此有些好奇。

　　不过一会儿，两碗素面便端上了桌。

　　慕久微微一笑，双手在围裙上摩挲着，擦了擦水渍：“好久没下厨了，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多担待。”

　　她坐在小鬼对面，双手撑着下巴，给两鬼一鬼一双筷子，说：“尝尝？”

　　女鬼怔了怔，微微颔首，似乎是在向慕久道谢，却并未动自己面前的那碗。

　　她先将小鬼的那碗拖至自己面前，有些费劲地拿起筷子，凑到小鬼面前。若不是形貌诡异，倒真是像照顾自己孩子吃饭的母亲。

　　小鬼歪了歪头，先闻了闻，才张开了那个像嘴一样的洞，将食物吞咽了下去。

　　就这样，一个喂一个吃，小鬼的外貌开始逐渐发生变化，最后竟变成了个八九岁的孩子。

　　眸若点星，玉雪可爱。

　　女鬼见此场景，拿碗的手不断颤抖。她无法开口说话，便“噗通”一声跪在慕久面前，刚要俯下身却被慕久拉起。

　　慕久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苦恼：“我用魂血帮你们洗去多年戾气，可不是让你这般的。”

　　她再怎么样也是个半步成神，因习独创的万物生剑道，只要魂魄不散，这魂血便可净化世间万物。

　　将剩下的那碗面推至女鬼面前，慕久看着她如获至宝般狼吞虎咽，笑着说：“你们如今戾气洗去，魂魄完好。”

　　她顿了顿，正色道：“姑娘可愿忘却前尘，往生轮回？”

　　轮回道掌凡人生死，由仙盟十二金仙之一唯一以魂体入道的林江之所掌管。平日里仙盟解决诸多地鬼，最后送往的便是此处。

　　她之前虽并不怎么管地鬼这边的事务，人脉却是有个一二。

　　慕久在心中正盘算着，欲给眼前这身世悲惨的母子寻个好人家投胎，却没想到女鬼摇了摇头。

　　她此时也已恢复形貌，一张清新脱俗的脸出现在慕久面前，仔细看去，竟和那褪去伪装的算命先生有几分相像。

　　慕久和那算命先生算是熟人，不免有些惊讶，迟疑问道：“为何？”

　　女鬼嘶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等、等小雪。”

　　“阿月姐姐……”

　　雷声轰鸣，大雨毫无征兆地瓢泼落下，一如她死去的那日。

　　岳珍雪站在不远处，被岁霄用箭抵着，声音颤抖。

　　“你……竟是因为我。”

　　岳珍月听见自己的名字，她意识早已不清，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头，好像很久都没有听到别人叫过自己一样。

　　“是……小雪吗？”

　　二人隔着重重雨幕相对而望，相似的脸庞布满水渍，却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

　　岳氏一族，乃神兽白泽的后裔，一出生便携带灵力，常居于南陵深山之中，消息闭塞。

　　却惯奉行以女易物的家族传统，但凡是天赋低下的女孩，通常会早早出嫁，以换取岳氏的权势地位。

　　岳珍雪便是这其中一员，她天赋低微，五六年下来才勉强筑基。若不是还有个天赋卓绝，年纪轻轻便成功结丹的姐姐岳珍月，早就被赶出岳家了。

　　待年岁将至，族中长老还是在她姐姐的百般阻拦下给她指了门亲，是北方边陲之地的一名富商，说是家财万贯，也不至于委屈了她。

　　可岳珍雪从小的愿望便是走出大山，有朝一日游历天下，再不要生活在姐姐的阴影之中。她大闹岳氏，绝食自伤，烧毁宗祠，甚至剑指一直包容关心她的姐姐。却无丝毫作用。

　　正当她打算放弃时，成婚的前几日，岳珍月突然找到她，神神秘秘地说自己想替她嫁。

　　“这种日日都要辛苦修炼的日子我实在是过够了！”岳珍月拉起她的手，抱怨道，“小雪，我也想过过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凡人生活。”

　　“可族中长老不会同意的。”岳珍雪甩开她的手，心灰意冷道。

　　“他们要的只是我的天赋，”漫天星光下，岳珍月神采奕奕，眸若繁星。

　　“我把金丹给你不就行了！”

　　就这样，二人互换命运。岳珍月远嫁边陲，岳珍雪奔赴仙盟，通过层层选拔成了祛鬼军的一员。

　　历尽艰险，一路跃升为统帅亲卫，前途无量。

　　可就在某次外出任务之时，岳珍雪竟偶然来到了清霄镇，并遇见了多年未见的姐姐。

　　她身着祛鬼军制服，带着些扬扬得意，意气风发地来到姐姐面前。

　　“阿月姐姐这些年过得可好。”

　　彼时的岳珍月比起在岳家之时简直瘦成了一把骨头，她微笑着摸了摸岳珍雪的头，仿佛一株在风中摇曳的白梅，下一刻便要零落成泥。

　　“挺好的，姐姐可看出来了，小雪这些年成长不少。”

　　“当然啦，姐姐你可不知道，我这些年跟着慕帅捉了多少鬼，可有意思了……”

　　岳珍雪悄悄掩去自己手上的新伤，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好像又变回了曾经那个缠着姐姐讲故事的小姑娘。

　　可是突然，她感觉到了些不对劲。

　　岳珍月的右臂不自然地垂着，她掀开袖袍一看，白皙肌肤上，青青紫紫连成一片，竟没有一块好肉！

　　“他竟敢打你！”岳珍雪霎时便红了眼，她手背青筋暴起，利剑“唰”地出鞘，一个运力便要杀进那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嘶吼道：“我要杀了他！”

　　岳珍月却死死抱住她，断了线的眼泪簌簌落下：“小雪不行！算姐姐求你，他虽是一介凡人，舅舅却供职于仙盟，是个大人物，杀了他你该怎么办！”

　　“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不行！你身上是我的金丹！”

　　只这一句，便让岳珍雪彻底偃旗息鼓。

　　岳珍月揪住岳珍雪的衣领，通红着眼，咬牙道：“你一路走来诸多不易，不能因为我毁了你！”

　　“若是你去了，我便死在你面前。”她用自己许久未曾出鞘的剑抵住自己的喉咙，神色决绝。

　　“小雪，剖金丹前我说过：此我之决，不论如何，从未遗恨。”

　　“如今，依然如此。”

　　岳珍雪闻言，蓦地停了下来。

　　她瘫软下身子，静默了片刻，好像将诸般恨意吞吃入腹之后，才颤着声音开口道：“你等着我。三年之后，我必杀他！”

　　三年过去，岳珍雪为进登仙阁，背叛曾经引以为傲的祛鬼军，成了那些高高在上仙人的爪牙，彻底将自己变成了一只毫无人性的“恶鬼”，终于凌驾于那富商亲戚之上。

　　可当她提着剑再次来到清霄镇时，却为时已晚。

　　“阿月姐姐。”岳珍雪不顾岁霄的挟持，快步奔向神智不清的岳珍月。

　　她攥紧姐姐的手，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小雪来了的……您放心，我将那混蛋一片一片凌迟，喂给了全村的狗。”

　　“我还向轮回道打了招呼，让他无法再入轮回，永生永世只能做这世上的孤魂野鬼。”

　　慕久一时哑然，不愧是她的前亲卫，这赶尽杀绝的手段，一如既往颇具她的风范。

　　她看向灵力杂乱，不人不鬼的岳珍雪，心生叹息。

　　当时她对她请辞祛鬼军倒并未有什么情绪，毕竟她御下从来都是任君去留。只是后来岳珍雪为登仙阁做事，残害往日同僚，她才拔剑相向。

　　唉，若是早日告知于她……不过谁说的准呢？

　　不知什么时候，岁霄无声无息地来到慕久身侧，给她吓了一跳。

　　“徒儿原来还会做饭？”

　　“咳……略懂，略懂。”慕久尴尬地笑了笑。“改天做给师尊尝尝。”

　　岁霄薄唇勾起，用灵力筑起一方伞状覆于二人头顶，微微“嗯”了一声，趁慕久不注意，极精准地捉住了她的手腕：“受伤了。”

　　他手指搭着慕久的命脉，默默输着灵力，哪怕对于灵脉尽断的她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师尊不用白费灵力，”慕久抽出手腕，眼神乱瞟着，“我没事。”

　　她看向地上一人一鬼两姐妹，迟疑道：“师尊打算如何处置她们？是直接送往轮回道，还是……”

　　慕久将“就地格杀”几个字咽下，毕竟仙盟有律，为祸人间之地鬼当斩。岁霄与她们毫无干系，清霄如今地位又不比从前，他没理由再为了她们沾一身腥，落人口实。

　　她早年虽是叛逆仙盟的头号代表，却不至于连这种明哲保身之举都不懂。

　　慕久够了勾唇，不过她早已趁方才做面之机画了个传送阵，只消她动动手指，便可立刻将岳珍月与其子传至轮回道好友处。

　　岁霄却并未如她所料，他径直看向地上的岳珍雪，问道：“你的话可还作数？”

　　“当然，你给我姐姐和外甥找个好人家，全须全尾送入轮回，我便告知你慕帅佩剑的下落。”岳珍雪在大雨中抬起头，直视岁霄冰冷的眼神，却并无惧色。

　　慕久：“……”

　　人家是鞭尸，岁霄难不成是想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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