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度循环

　　雨刮器不知疲倦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片混沌的水幕。车厢内暖风嘶嘶作响，努力对抗着从车窗外渗入的湿冷。沈念紧握方向盘，目光穿透被雨水模糊的前挡玻璃，专注地驾驶着。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片朦胧的光斑，很快被抛在身后。

　　后视镜里，江临蜷缩在后座，湿透的灰色卫衣紧贴着瘦削的身体，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轮廓。他依旧昏迷着，或者说，是陷入了一种极度疲惫和创伤后的沉睡。苍白的脸上，湿漉漉的睫毛紧闭，眉头不再像之前那样痛苦地紧锁，却依旧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脆弱和不安。偶尔在睡梦中，他的身体会无意识地轻微抽搐一下，像是被无形的噩梦碎片击中。

　　沈念的心微微收紧。刚才便利店门口那场崩溃的痛哭，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他需要休息，一个安全、干燥、温暖的地方。

　　车子驶入老城区一片更为僻静、规划稍显杂乱的区域。这里大多是些有些年头的低层住宅楼，外墙斑驳，街道狭窄。沈念熟练地拐进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小巷，最终停在一栋外墙爬满枯藤的四层旧楼下。

　　这里是她一个几乎无人知晓的安全屋。早年执行特殊任务时准备的一处落脚点，简单、干净、绝对私密。没有联网监控，房东常年在外地，钥匙只有她一人持有。在弄清楚江临身上复杂的谜团和潜在的威胁（比如林子岑）之前，这里是最合适的地方。

　　停好车，沈念冒雨下车，拉开后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她探身进去，轻轻拍了拍江临冰冷的脸颊。

　　「江临？醒醒，我们到了。」

　　江临毫无反应，呼吸微弱而均匀。沈念叹了口气，再次架起他沉重的、毫无知觉的身体。雨水让本就湿滑的地面更加难行，她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江临弄进了楼道。老旧的水泥楼梯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回响。终于到达三楼，她用钥匙打开一扇不起眼的深色防盗门。

　　屋内不大，一室一厅的格局，陈设极其简单，但还算整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久未住人的灰尘味。沈念将江临安置在卧室唯一的一张单人床上。柔软的床垫让他深陷进去，显得更加瘦小。

　　当务之急是处理他湿透冰冷的衣物。沈念从衣柜里翻出一套自己留在这里备用的、洗得发白的纯棉旧运动服，虽然对他而言肯定宽大，但足够干燥保暖。

　　「抱歉了。」她低声说了一句，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解开湿透的卫衣扣子时，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冷的皮肤。他锁骨清晰可见，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肋骨根根分明。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精神折磨，在他身体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痕迹。

　　当卫衣被褪下，露出他赤裸的上半身时，沈念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在他左侧肋骨下方，靠近腰部的位置，有一道约莫十厘米长的、已经愈合但依旧狰狞扭曲的疤痕！疤痕的颜色很深，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在苍白的皮肤上。从疤痕的形态和位置看，绝非意外造成，更像是……某种尖锐物体（比如碎玻璃？）造成的严重刺伤或划伤！

　　沈念的心猛地一沉。这又是哪里来的伤？童年家暴的产物？还是成年后的意外？或者……与那场剽窃风波有关？

　　她压下心头的疑虑，迅速用干毛巾将他身上冰冷的雨水擦干，然后帮他换上宽大的运动服上衣。处理裤子时，她尽量保持动作的迅速和克制。整个过程，江临如同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她摆布。换好衣服，沈念将他塞进干燥的被子里，又找来另一条厚毯子严严实实地盖在他身上。

　　做完这一切，沈念自己也累得够呛。她靠在门框上，看着床上那个裹在厚厚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小脸的青年。他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脸颊在暖气的烘烤下，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

　　沈念退出卧室，轻轻带上门。她自己也浑身湿透，冰冷黏腻。她走进狭小的卫生间，打开热水器。等待热水的时间里，她拿出手机，给李峰发了条信息：「峰哥，临时有点私事，晚点回队里。报表我明天一早补上。」然后关机。她需要绝对的不被打扰。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冰冷的身体，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和疲惫。沈念闭着眼，脑海里却反复闪现着今晚的一幕幕：江临在雷声中的崩溃嘶吼、那撕心裂肺的痛哭、他肋骨下那道狰狞的疤痕……还有，那个雨巷背影图。

　　她擦干身体，换上干爽的衣物，走到客厅的小沙发坐下。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一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卧室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呻吟。

　　沈念立刻起身，轻轻推开卧室门。

　　床上的江临动了动。他眉头微蹙，似乎正从深沉的昏迷中挣扎着苏醒。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初时还带着浓重的迷茫和涣散，像蒙着一层雾气。他无意识地转动着眼珠，视线茫然地扫过陌生的天花板、简单的家具……最后，落在了站在门口、逆着客厅光线的沈念身上。

　　他的目光在沈念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层迷茫的雾气似乎在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刚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的困惑，有对陌生环境的本能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疲惫和……某种沈念一时无法解读的、近乎恍惚的熟悉感？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沈念走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准备好的温水杯，插上一根吸管，递到他唇边：「喝点水。」

　　江临的目光落在水杯上，又缓缓移回沈念脸上。他没有立刻去喝，只是看着她，眼神里的恍惚感越来越重，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时空的影子。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极其困难的事情。

　　终于，他用尽力气般，极其沙哑、干涩地，吐出几个破碎的词：

　　「雨……好大……雷声……」

　　沈念心中一紧，以为他又要陷入恐惧，正准备安抚。

　　却听他继续用那种梦呓般的、充满困惑的语调，断断续续地说：

　　「你……抱着我……很紧……说了……什么……柜子……出来了……？」

　　沈念递水杯的手猛地顿在半空！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

　　他记得！
　　他记得便利店门口暴雨中发生的事！
　　他记得她的拥抱！记得她在他耳边一遍遍喊的话！
　　可是……这怎么可能？！他当时明明深陷PTSD的崩溃状态，意识完全涣散！那种状态下，人的短期记忆通常会被严重干扰甚至屏蔽！

　　江临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沈念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近乎恐惧的探寻。他像是在努力拼凑着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模糊的、却又无比真实的碎片。

　　他的嘴唇再次翕动，声音更轻，却像一颗重磅炸弹投入沈念心中：

　　「你……是不是……来过很多次了？」
　　「我好像……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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