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我妈

　　骂归骂，我却一直没有勇气和我爹摊牌。我怕我爹说的是真的，那我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唯一一点勇气。
　　但是我后来才知道，我当时的怀疑都是有理有据的。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在这个噩耗的打击下，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又过了大半年。那段时间里，我一心一意地当起了纨绔子弟，什么都干，就是不干正事。
　　那时候越城有一个山，叫青风山，那山里有座庙，叫清风寺。清风寺的香火特别好，因为前山有一条盘山公路，很多和我一样游手好闲的街溜子就喜欢来这找刺激，赛赛车看看风景啥的，闲暇了，就会到清风寺去拜拜神求个平安，既保佑自己不翻车，也保佑家道昌盛财富兴旺。或许也是心诚则灵，那公路上的事故率特低，一来二去的，这名头也就传开了。
　　我那会当然也知道了这清风寺，某天我突发奇想，就想着说我也去拜拜。我没犹豫，直接就上青风山了。我当时的愿望也很简单，如果我妈活着，就许一个早日团圆；如果我妈真的走了，那就许她下辈子幸福安康。
　　我当时身上带了五百块的功德钱，打算捐给庙里的，结果还在上山的路上呢，就被拦下来了。上清风寺的道路两侧，有很多摆摊算命的，戴着副黑色小圆眼睛，支个小摊一天就有大几百收入。拦住我的那老大爷显然就是其中一个。我那会防备心很重，再加上他看起来又不太正经，笑嘻嘻的露着两颗大牙，我生怕他把我的功德钱全给掏走，压根不想理他。
　　他也没有辜负我的信任，一上来就来了一句：“小妹妹，我看你啊，和我有缘分哪！”
　　呵，是我的钱袋子和你比较有缘分吧。我腹诽道。
　　可当我打算继续往前走时，却听见他在后边大声说了一句：
　　“孩子你呀，和你妈妈有缘分哪！”
　　我嗤笑。我从小到大没见过我妈，说我和我妈有缘分？敢不敢编个准点的。我腹诽：你这靠天吃饭的行当也可以别干了，老天已经把你饭碗收回去了。
　　但紧接着，那个师傅就说：
　　“有缘并不意味着常相见，孽缘何尝不是一种缘？只要你们互相牵挂，终有重逢日。”
　　霎那间，我的内心就像是刮起了狂风巨浪。别人听起来或许会一头雾水，但我再清楚不过，他说的全都对上了。
　　我当时就像雷劈了一样，愣在了原地。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路遇真神。
　　这话说得很妙。一则，这个大师傅知道我和我妈关系特殊；二则，他居然能精确指出我和我妈是长期见不着；最后，他说的那个“终有重逢日”引起了我的注意。
　　光看了我一眼，就能说出这么多。这不是真神是什么？
　　我马上调头回去，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却是捏紧了嘴巴无论如何不肯说了。不管我开多高的价，他都坚决不肯再说半个字，只说让我等着，说是“总有一天再聚首”。这个再聚首，究竟是在烟火人间，还是阴曹地府呢？他也没明说。
　　所以最后，我在神像面前许下的愿望是：希望我和我妈能早日再聚首。哪怕是我命数将近，我也认了。
　　回到家后，我看着我爸，越想这事，越觉得不对劲。不过我还是没有和他摊牌，原因很简单，如果一个人想撒谎，必定是有理由的，我即使挑破了也不见得能知道真相。
　　所以我只好暂时搁置这件事。直到我姑暴打她爹。我姑姑暴打我爷爷这回事，要从那年过年说起。
　　自青风山的奇遇后，时间很快就来到了年底。
　　那一年的年夜饭上，七大姑八大姨齐聚一堂，我爷爷跟吃错了药似的，突然宣布：
　　“大家也都知道了吧，所幸，现在杜霰还争气，我想，臻义的小产业，就由她来接手吧。”
　　他说这话，并不是因此对我有多么看重，而是他早就受不了这么一块好肉落到别人手里，只是苦于我不争气，他说不出口而已。
　　每年春节，我爷爷的兄弟姐妹都要带着他们的子子孙孙，来我家里做客，夸耀我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是多么争气。这一切当然是因为我不争气，所以他们觉得接手公司有机可乘。我爸对此的态度一直是比较平和的，每年他们过来都好好接待，反倒是我爷爷一直不给他们好脸色。
　　果不其然，那年春节，他就放出了这么个大招。
　　他说完这话后，饭桌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像被定格了一样一动不动，只有饭菜的热气飘曳在桌子上方。
　　说完之后，他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往后一靠，也不说话，毫不顾忌其他人死活了。
　　我那几个姑奶奶叔伯爷爷心里自然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作声了：
　　“嗐，这事整得，哥你年纪大了，哪还管得了公司，人现在那是臻义做主。”
　　开口的是我一个叔爷爷，他把话头抛给了我爸，可能觉得我爸会给几分薄面，打打圆场。
　　但我爸的回答，却是不走寻常路：
　　“确实，爸，现在已经不是以前家天下那一套了，讲究的都是选贤选能，我也已经打算好了，等我年纪大了之后，就把公司交给那些股东中最有能力，身体最好的一个来打理。”
　　这回，不止我的姑奶奶和叔伯爷爷，就连我的爷爷，都傻眼了。
　　我爸继续轰炸：
　　“还有，如果臻言能够治好病的话，我打算让她过几年来公司试试，老在家里闲着不是个事。”
　　……
　　我爷爷面如土色。
　　我爸和我姑的职业选择，是他一手主导的，现在我爸亲口提出让我姑来公司，无疑是打我爷爷的脸啊。
　　有句话怎么说得来着？哦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现在真是信了，其实我爸表面上装得多乖，背地里算盘珠子打得可是飞起，本质上和我那个犟种老妈那是一类人。或者是说，我妈是他心底里没法达成的自己。
　　“至于杜霰，我从来就没打算过让她继承公司，当然如果她有这个意向另说——但我想，是没有的。”
　　这话一出，大家都闷不做声了。其实人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产业本来就不姓杜，也就是仗着我奶奶家没人了，他们才敢肆无忌惮地想要分一杯羹。
　　“你有意见吗，杜霰？”我爸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完全没意见。”我对这玩意儿，不感兴趣。
　　饭桌彻底安静下来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各位叔伯爷爷姑奶奶，此后的春节他们再也没出现过。
　　我姑姑有精神疾病这件事，我一直知道。她的情况，应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人敢怠慢她，但也没人在意她，这就是她在这个家里的现状。
　　后来我和她接触多了之后，我发觉她大多时候都是正常的，尤其是我爷爷口中的精神分裂，我一次都没见到过。渐渐地，我开始怀疑我姑的所谓精神疾病只是我爷爷控制她的工具而已。不过我是没胆子这么说的，因为我对我坏爷爷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了。
　　一年365天，我姑有360天是呆在那个小房间里的。我爸不是没有尝试过带他妹妹出来，但是他的努力相较于他的坏爹的气势，太微乎其微了。有一年的十月，我奶奶生日那天，我爸就想带我姑姑去我奶奶墓前说说话，他和我爷爷说了这件事后，我爷爷二话不说，当场抄起棍子把我爸打得皮开肉绽，我爸爸在房间里休养了整整三个月没出门，上班都不知道怎么上的。
　　我爷爷那个快要瞪出来的眼珠子、威严浑厚的声音、高大威猛的身体、心狠手辣的脾性，就是我深切的生存恐惧。
　　可怜我姑姑一年四季只能缩在小房间里，亲哥都管不了，哪有人敢管。
　　但我爸自从我爷爷要动手打我这件事之后，两人就隐隐约约有些撕破脸的倾向，后来我更是不知道我爹干了啥，只觉得我爷爷在我爹面前说话没以前那么肆无忌惮了，反倒是我爸，比以前有底气多了。
　　直到那年的年夜饭上，我爸终于能够无视我爷爷，直截了当地宣布我姑姑进公司这件事，我姑姑的人生才终于迎来一些希望。于是我也狐假虎威，放学后，有时就会把她带到院子里透透气。不过我很谨慎，从来没让我爷爷碰见过。一般捏着时间，在我爷爷赶回来前，就准时把我姑收回去了。
　　这样差不多持续了一个月，日子过得很是和平美好，我姑的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好，还能辅导一下我作业。结果有一天，我爷爷提前回来了。
　　我那时正在厨房切水果，猛地一下就突然听见了外面的吵闹声，而其中，我姑的声音尤其尖锐。我心道不妙，跑出去一看，我姑和我爷爷两个人正指着对方鼻子吵架，我连忙冲过去想要拉开两人，可还没等我过去，我姑就像一只豹子一样扑向了她爹，我爷爷被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而我姑则骑在他身上，掐着他的脖子骂他不是个人。
　　这时我才意识到，恐怕我爷爷说的精神分裂症，就是指我姑姑这副样子。我姑姑头发散乱，面目狰狞，抓狂的样子说是地狱恶鬼也不为过。她气到扭曲的面孔，和绝望中全力的反击，在我爷爷看来，可不就是第二个人吗？
　　我姑姑平时体弱，这时候却能把老头子的司机都推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我爷爷这会儿身体状态已经开始下滑，再加上身边没有警卫员，面对我姑疯狂的攻击，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脖子以上被掐得通红。我这会儿也顾不上他是个坏老头了，我心说姑这可是你爹，老头子枪林弹雨里都没死，结果死你手里了，赶紧撒手。
　　我拼命往两人中间挤，想把他们分开，但我姑姑不屈不挠，我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拉开两人。整个院子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昏天黑地的混乱间，我听见我姑咬牙切齿地大骂：“要不是你！志顺不会死！要不是你，薛放不会这么多年都回不来！”
　　我人都傻了，当场僵在了原地。
　　我这回，没听错吧。我这回，好像是听见我姑说，“薛放不会这么多年都回不来”，而她前面已经说了“志顺不会死”，所以如果我妈真的死了的话，不会还特意说是“回不来”，而是应该说“也死了”。
　　真的，我爸真的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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