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诗

　　我去参加作文比赛的事，在我告诉老师以后，很快就变成了一种需要被重视的荣誉。补助的资金，分到每个人的身上，大概是参赛费用的四分之一。我还在和爸爸妈妈盘算这笔钱我需要带在身上多少，然而盛时扬第二天告诉我：“你不用订了。”
　　“什么？”我抬头问他，把从小卖部买的两颗糖分一颗给他。
　　“酒店。”他笑起来，“车票学校会报销。我们一起住可以吗？我爸爸妈妈给我们订了一个房间。两张床。”
　　“不！”我反应了一会才弄明白他在说什么，“那钱我得跟你平摊呀！多少钱，你先告诉我——”
　　“我不知道。”他接过那颗糖塞进口袋里，笑着弯了弯眼睛，“这得问我爸爸妈妈。我真的不知道。”
　　我看着他，他笑起来：“难道不想跟我住一起吗？”
　　我无法反驳，只好偃旗息鼓；“那等你爸爸妈妈回来，我让我妈妈把我该付的钱给你。”
　　“好。”他有意把声音拖得很长，然后自己又笑起来。
　　笑声穿过带我们前往他的故乡的列车，一路吹到了高楼大厦间蓝色的反光和寒冷的空气。
　　“冷不冷？”他在火车启动的声音里大声问我，把我的手捉进了他的手里。
　　我任凭他抓着，抬头四处张望。这么冷的天气，火车站仍然人声鼎沸。天空倒映着地面的车水马龙，我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站台的玻璃顶。
　　“小溪？”他忽然叫我，让我一下子回过神来，“走了。去酒店。”
　　“来了！”我小跑着，就跟上他的脚步。

　　作文考试时间安排得很紧。我们匆匆地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就要考试。进考场前他父母过来了一趟，叮嘱了他几句，抱了抱他也抱了抱我。那年的冬天真的很冷，我写作文拿笔的手都冻得发红。写完以后我站在高年级组考场出来的门口等他。他过了好一会，才随着人流一起走出来，抬手自然地将我的双手拢进他的手心：“怎么这么冷。”
　　“等你嘛。”我说，手指尖因为他手心的热度而感到微微发烫，“天气冷。你觉得怎么样？”
　　我指的是作文考试。他想了一下，应了一声，像没想好要说什么一样没有回头，牵着我的手跟着人群一起挤过狭长的通道。我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很久才找到机会问他：“怎么啦？”
　　“什么怎么了？”他终于停下脚步，脸色微微发红，轻轻笑着看我。
　　“你都不说话。”我小声说。
　　他看起来有点不自在，怔了怔才笑起来：“没怎么。小溪，我写了你。”
　　“我？”我睁大眼睛，一时间把他拽的也停留在原地，“……你们的题目是什么？”
　　“春。”他说，眼睛弯弯地笑起来，“我想到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春天、小溪、橘子、你。”
　　……什么？
　　那一刻所有话语好像都空白了。我站在原地，忽然某一刻就很想不顾一切地拥抱他。
　　“发什么愣啊？”他笑着拍我脑袋，“写作文不就是要写真实的吗？你怎么样？”
　　我看见他脸更红了，但他也没有松开牵着我的另一只手。
　　“我不告诉你。”我故意说。天气很冷，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脸上很热。
　　他拉我拉不动，轻轻推我的背：“不说就不说。快走，别挡路了。”
　　我一路都被他牵着，走得着急又匆忙。埋着头冲过下一个即将红灯的路口之后，我终于从乱掉的围巾里挣扎出像样的轮廓，抬头叫他的名字：“盛时扬！走这么快干什么？”
　　他好像刚刚回神那样，有一点惊吓地松开了我的手：“啊？抱歉，刚刚……刚刚我在想事情……”
　　“不许想了。”我说，好想把手重新塞回他手里，“你就真的不好奇我写了什么吗？”
　　他走路终于回归了正常的速度，耳尖却泛着异样的粉：“不是你说不告诉我的。”
　　“噢……”我说，“好吧！不告诉你。”
　　他笑了笑，并没有应声，也没有看我，只是在下一个红灯的路口前，重新牵起了我的手。
　　“跟紧我。你还小，注意安全。”他轻声说，不知道为什么要强调我还小。
　　“噢……”
　　我又这样应着声，任凭自己被他一直牵着，又想起刚刚写的作文题目，忽然就觉得心底有一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满足与幸福。
　　盛时扬，要等到好几天以后，也许是回到学校的时候，你才会知道低年级组的作文题目到底是什么。那个时候你还会不会自己一个人偷偷地猜呢？猜那一天还是14岁的季越溪会写什么，猜那么小的季越溪又会有什么样的《记忆》……
　　我想着想着就轻轻笑起来，跟着他一路穿过我不熟悉的街巷。
　　那个14岁的季越溪，第一次来到有着盛时扬痕迹的大城市，在一百多个人的考场里面，紧张地拿紧自己的考试证、身份证，用冷到僵硬的手指拿着考场里统一发放的笔，也写了那一颗出现在初春的橘子。
　　结尾处我这样写：我不能忘记那一颗落在时间后面的橘子，像是前一个秋天迟来的结尾。最初的记忆像铺满水的空白画纸，在我遇见他以后，世界就向我展开了。
　　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这种话。也许是书店里三块一本的文艺杂志，也许是语文老师书上的作文合集。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我们小时候种下的橘子籽这辈子都不可能发芽了。可是它结出的橘子在我的心里已经落地生根。
　　“时扬。”我叫他，“我觉得我能获奖。”
　　“真的吗？”他放慢脚步，有些惊讶地笑着看我，“我就知道我们小溪很棒。”
　　“获奖了你是不是就能看到我的作文了？”我跟着他走，抬头看他。
　　“是吧。”他想了想，笑起来，“到时候你就不能瞒着我了。写了什么我都会知道。”
　　“我不怕你知道。”我眨眨眼，“你会喜欢的。”
　　“好——”他声音拖得很长，“我当然会喜欢的。”
　　他跟我说他家在城市的另一个区域，这次时间有限，不能带我去他家看看。我有点失望，但是知道他说的也不是假话，只好像他一样拖长尾音：“好吧——下次一定要带我去。”
　　我追了他那么久，终于在他的未来里留下一点居无定所的印记。哪怕只是为了能得到这样的一个承诺，都已经觉得心满意足得可以。
　　“以后肯定会有机会的。”他向我这样保证，“拉勾。”
　　“一百年不许变。”我伸出手，他笑起来，顺势就牵住我：“走吧，我带你去吃晚饭。”

　　晚饭是在酒店楼下的一家面馆里面草草解决的。我看着塑封的菜单上有些偏贵的价格，轻轻眨了眨眼睛，又把所有的话和温热的面条一起，重新吞咽回了肚子里：“好吃。”
　　“嗯，”他给我拿了一张餐巾纸，“慢慢吃。我们明天早上的车，今天回去就要把东西整好，知不知道？”
　　我点头，说：“我喜欢坐火车。”
　　“为什么？”他没看我，埋头吃面条，但还是接了我的话。
　　“没有为什么呀。”我说，筷子无意识地拨着碗里剩下的面汤，“火车虽然要坐很久，但是看见的风景也很漂亮，有很多时间去慢慢想自己的事情，就像一趟旅途结束以后，人总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回忆……”
　　整理好自己因为“结束”而失落的情绪，整理一场因为太美好而回不去的梦。我们就假装这是爱好吗？盛时扬，下一次我再回到这里的时候，你还会不会像现在一样，从始至终都牵着我的手呢？
　　他抬头，看着我笑了：“小溪，你真的很适合写作。”
　　“哎。”我脸红了，忽然就感觉自己好像有一点点低落，“快吃。我要回去整东西了。”
　　花在晚饭后乱逛的时间比预想的又要多了点。等到真的回到酒店要开始整东西的时候，我已经有点困了。他用被子裹住我，笑着把我整个人埋在被子里：“我要整东西了。”
　　被子里黑暗却温暖。我慢慢挣扎到一半，干脆就仰躺在床上。房间里顶灯都开着，白色和床头灯暖黄的灯光交织。我盯了很久，慢慢地眨眼就有光的形状，昏昏沉沉地模糊了我的眼睛。
　　“……时扬。”我喊他，“一直生活在这里的话，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他抬头看我，听着我想说话又犹豫了：“是不是……哎，我都想不出应该是什么样的。其实小镇的日子就是那样。年纪小的小孩子在树上和地里跑来跑去，很吵还不懂事，镇上晚上到点了就都关灯了，最亮的还是天上的月亮。”
　　我翻个身趴下来，把身上叠着的被子弄散了：“……你一开始到我们那儿的时候，是不是还挺不适应的。”
　　“怎么会。”他敏锐地察觉到我话里的低落，“……你怎么了？”
　　“我们那里什么都没有。”我说，声音越说越小，“没有很多汽车，没有飞机场，道路也没有这么漂亮，我……”
　　“没关系呀！”他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立刻打断了我的话，“没有也没关系。我很喜欢那里的。很漂亮，生活很安静，而且我有交到很好的朋友——”
　　“别安慰我啦。”我小声嗫嚅。
　　“真的呀。”他凑过来，强行要跟我对视，“是真的。世界就是这样，有的时候有人会跑得更快，但没有一个地方不是美的。总有一天镇子也会变成城市这样。我保证。”
　　“这里是不是没有田地？”我问了句傻话，但他摇摇头，很笃定地回答我：“没有。”
　　“没有很多很多的路边小摊，那种卖糖葫芦和叮叮糖的？”我努力地想着，从床上探过身，“是不是也没有路边晒着一排一排的鱼干，没有小溪和土山？大家都住在很高的楼里，邻居之间彼此都装防盗锁，那过年还会一起聚吗？”
　　他笑了：“没有，没有，没有——过年会在家里或者饭店里小范围聚一下吧，跟邻居不会一起吃饭的，如果我们在这里是邻居，可能就不会认识了——主要是没有小溪。”
　　他拨了拨我的头发，语调转了个弯：“没有小溪的话，在哪里都没有什么意思。”
　　“……哦。”我说，明明知道他在开玩笑，但脸还是一下就红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笑出了声：“我知道。”
　　他简直就是故意的。
　　我转过身，扑在酒店柔软的被子上，不想再理他。
　　……盛时扬。我想，你哪里知道，我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些孩子气的东西，好来跟城市里应有尽有的繁华比一比高下。我很喜欢很喜欢这里，原来是这样的地方才能养出像你这样这么好的人，可是我再喜欢也没有办法，因此只好把自卑化作玩笑，假装自己根本不在意，来缓解自己在这座孤独的大城市里的无所适从。
　　“时扬。”我声音很低地叫他，终于还是没说出来我的心思，“我们是不是明天早上就能回去？”
　　“嗯？”他整理衣服的手停下了，抬起头看我，“想回去了吗？”
　　“也没有。”我说，用被子盖住脸，“……我觉得我不属于这里。”
　　他一定读懂了我话里没说完的意思，但是那时候他也堪堪16，又该怎么用少年笨拙的语言来安慰敏感的我。
　　“哎。”他无意识地翻了翻衣服，把刚叠好的衣服又弄乱了，“你别这么想。我其实一开始来小镇的时候，我也……”
　　“没关系啦。”我埋在被子里小声说，把被子的一角揉成了一团，“你也别安慰我了，我缓缓就好了。”
　　他不说话了，轻轻站起来，坐到床上我这一边，摸了摸被我蹭乱的头发，沉默很久才慢慢开口：“……小溪，我只有一个请求。”
　　他又沉默了。我等着听他说话，连呼吸都放缓慢，终于听到他轻轻笑了一声：“……不要把我和你分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好不好？”
　　他说得很慎重。那句“好不好”听得我鼻子一酸，忽然想起他小时候被我一句话刺到，失手弄塌了我的城堡，赶紧说：“怎么会。不会的。”
　　“总有一天——”我把眼睛里最后一点湿意眨掉，翻过身看着他，“总有一天……”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说什么，想了好久，才轻声地说：“……你多等等我吧。”
　　再等等我，等我一点点长大到有能力满足我的向往，等我能够放飞风筝到你的手里，等春天的高铁和飞机带着远方的信件、在我们风尘仆仆的小镇里花开满原——
　　“小溪。”他叫我，回头向我招手，“你之前不是一直跟我说想看城市里晚上的灯光吗？我们这里楼层高，你来窗边——”
　　我翻身起床，站到他身边，前面是酒店的落地窗：“来了！”
　　“你看。”他说，替我拉开了身前的窗帘。
　　我站在玻璃窗前，第一次以平视的高度看城市中心那条灯火闪烁的大桥，终于明白原来他讲的那些故事里，夜空下明明灭灭的灯火从来都不是假话。窗户开着，我不知道这里的冬天会这么冷，所以身上的衣服很薄。但我还是站在风里，希望能感受到每一寸他生活过地方的痕迹，等我的晕眩与夜色一点点柔和城市中明亮天河的轮廓，忽然就觉得满城的灯和爱恨一起，飘飘然地就都离我很远。
　　“很漂亮吧。”他说，把他的外套脱下来给我。
　　带着温度的外套和万千思绪一起落在我身上。我的心脏被一件外套的重量坠了一下，像一百个月亮同时升起。而我和他就这样双宿双飞，停泊在天际里荒无人烟的港。
　　“……谢谢。”我说，抬头与他一起漫无目的地望。
　　问得越多就代表我越向往——向往他住的地方，向往外面的世界，向往小镇之外同龄人更繁华多彩的青春——问得越多，我就越明白什么是落差，明白其实生命的溪水早就横贯在我的名字里。眼界的差异让我连所了解的世界之外的东西都问不出。越溪越溪，我好想就这样翻过穿过我生命小镇里的淙淙流水，义无反顾地奔向有他在的方向。
　　“说什么谢谢呀。”他轻声说，替我拉上了外套的拉链，“我很开心你能和我一起站在这里。”
　　他指了指窗外的灯光：“这其实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东西，小溪，不要太高看这些。你不是从来都没有拥有，只是暂时还没有遇到。”
　　我抬起头看他，被他那句话弄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偏过头看我，弯弯眼睛笑了笑：“抱歉，我不太会说话。”
　　我也不太会说话。可是我想说，盛时扬，早知道会痛，我就不要那一颗绿色橘子了。
　　不要你的狗尾巴草，不要你的草稿纸，不要有你陪着的春天。那天你带着一颗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橘子，带着一双不属于这个城市的眼睛，敲开我的窗门，然后在属于我的季节里，送给我一只不属于我的飞鸟。
　　它落在我杂草丛生的溪口，让我的溪水都鲜活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