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录

　　**杏林镇·“谢氏悬壶”小院·夜**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简陋的医馆内摇曳，将谢沉璧忙碌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空气里混杂着草药苦涩的清香和伤口散发的、难以完全驱散的淡淡腥气。
　　床板上，“阿烬”——这个被谢沉璧赋予了重生之名的男人，依旧在生死边缘沉浮。白日里换药时的剧痛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气力，此刻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溺毙般的昏迷。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滞，只有凑近时，才能从干裂乌紫的唇间捕捉到一丝带着血腥味的、滚烫的气息。高热如同无形的火焰，持续灼烧着他，额头滚烫，裸露的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狰狞地凸起，随着微弱的心跳搏动。
　　谢沉璧坐在床边的小凳上，秀气的眉头紧锁。她刚刚又强行给他灌下小半碗温热的汤药，里面加了重剂量的羚羊角粉和安宫牛黄丸的粉末，试图压制那狂暴的高热，护住濒临崩溃的心神。药汁大部分顺着嘴角流出，染脏了刚换的干净布巾。她用温热的湿布，一遍遍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脖颈和胸膛，试图用物理的方式带走一丝热量。水盆里的水很快变得温热，又迅速被她换掉。
　　“撑住…阿烬…”她低声呢喃，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你从地狱里爬出来…不是为了死在这儿的…”
　　昏迷中的男人毫无反应。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证明着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尚未彻底放弃。
　　突然，男人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开始剧烈地、无意识地转动！身体猛地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倒气声！他那只没有被束缚的右手猛地抬起，五指箕张，在空中疯狂地抓挠着，仿佛要抓住什么虚无的救命稻草，又像是在抵御看不见的恐怖侵袭。
　　“娘…不要…走…”破碎的、带着极致恐惧和痛苦的呓语从他干裂的唇间断续迸出，“…血…好多的血…雪…冷…”
　　“…杀！杀光…一个不留…！”声音陡然变得暴戾而嘶哑，充满了血腥的杀意。
　　“…玉蝉…给我…那是…我娘的…”下一刻，声音又转为绝望的呜咽，带着孩童般的无助。
　　谢沉璧的心瞬间揪紧！她立刻放下布巾，双手用力按住他那只在空中乱抓的手臂。男人的力气大得惊人，手臂上虬结的肌肉紧绷如铁，谢沉璧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他按回床板。
　　“没事了！阿烬！没事了！你安全了！”她提高了声音，试图穿透那层梦魇的屏障。她看到男人脸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再次渗出丝丝血珠，染红了新换的纱布。
　　梦魇中的男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又似乎没有。他的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挣扎，眼神涣散空洞，仿佛透过谢沉璧，看到了另一个血与火交织、冰雪与死亡覆盖的恐怖世界。他反手死死抓住了谢沉璧按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指节泛白，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剧痛传来，谢沉璧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却没有挣脱。她咬着牙，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依旧坚持用湿布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声音更加清晰而坚定：“看着我！阿烬！看着我！这里是杏林镇！我是谢娘子！你安全了！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或许是她手腕上传来的、属于另一个活人的温热触感，或许是她那穿透梦魇的、带着力量的声音，男人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他涣散的眼神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聚焦，最终，落在了谢沉璧近在咫尺的脸上。
　　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混乱、痛苦、茫然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一个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来的迷途者，完全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娘…？”他喉结滚动，极其微弱、极其不确定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谢沉璧心中酸涩，轻轻摇头，手腕依旧被他死死攥着：“不是。我是谢沉璧，这里是医馆。你病了，伤得很重。但你会好起来的。”她放缓了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
　　男人眼中的迷茫并未散去，他死死盯着谢沉璧的脸，仿佛要从她平静的眼眸中确认什么。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混乱并未消失，只是被暂时压制了。他抓着谢沉璧手腕的力道，终于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松开，最终颓然垂落，手指还在无意识地痉挛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滚落，浸湿了鬓角和枕头。高热和梦魇的折磨，似乎耗尽了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眼皮沉重地阖上，再次陷入昏睡，只是呼吸比刚才稍微平稳了一些。
　　谢沉璧轻轻揉着自己被捏得发红发痛的手腕，看着床上再次安静下来的男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她替他掖好被角，目光无意中扫过他破烂的衣襟。之前只顾着处理外伤，内里的衣物并未更换。
　　就在她准备起身去换水时，目光突然顿住了。
　　在男人紧贴着胸口、被汗水浸透的破烂内衫边缘，似乎露出了一小截不属于衣物的东西——深褐色，竹制，一端被削得很尖，尾部似乎有烧灼过的痕迹。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探入那破烂的衣襟内层。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细长的物件。她轻轻地将它抽了出来。
　　昏黄的灯光下，静静躺在她掌心的，是一枚小巧的、深褐色的竹筒。竹筒做工简陋，表面布满划痕和泥污，一端用蜡密封，另一端则明显是引信燃烧后留下的焦黑痕迹。
　　**信号竹筒！**
　　谢沉璧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在逃亡路上，曾远远见过锦衣卫缇骑使用类似的物件传递紧急讯息！这绝不是普通百姓或落难者会携带的东西！这个被她救回来的“阿烬”，身份绝不简单！他身上的伤，是仇杀？是逃亡？还是…追捕？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猛地抬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杏林镇的宁静，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脆弱。这枚竹筒的信号，是何时发出的？发给了谁？是友？还是敌？
　　她紧紧攥住那枚冰冷的竹筒，仿佛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救下他，或许不只是捡回了一个垂死的生命，更是带回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充满血腥与未知的巨大麻烦！
　　**杏林镇外·荒丘·子夜**
　　距离杏林镇数里外的一处荒凉土丘上。夜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草和沙尘。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瘦高身影，如同石雕般静静矗立在山丘最高处。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褐色布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冷光芒的眼睛。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杏林镇的方向，更确切地说，是锁定着黎明前那片河滩的方向。他在这里已经守候了三天三夜，如同最耐心的猎手。
　　突然，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猛地眯起！瞳孔深处映出了一道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橘红色光芒！那光芒从河滩芦苇荡的方向窜起，不过几尺高，在黎明前的灰蒙天幕下毫不起眼，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眨眼间便彻底湮灭。
　　但对于这个守候已久的影卫（影九）来说，这道微弱的光，无异于暗夜中的惊雷！
　　信号！大人发出的信号！从“青螺渡”方向！
　　影九的身体瞬间绷紧！没有任何犹豫，他如同扑食的猎豹，身形化作一道模糊的灰影，从土丘上疾掠而下！脚尖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轻点，速度快得惊人，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朝着信号发出的方向——杏林镇外的芦苇荡，疾驰而去！
　　风，更急了。卷着沙尘，仿佛预兆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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