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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
车子驶入熟悉的青石巷,雨刷刮开模糊的车窗,映出两旁湿漉漉、毫无生气的街景。
纪书漾裹着纪时泽的外套,残留的体温像幻觉,挡不住心底渗出的寒意。
他盯着哥哥。
“哥,”他打破了沉默,“刚才在骨灰堂……那个钱……是最后的了吗?”他不敢看纪时泽的脸。
“不是。”他答得很快,但过于短促的否认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你骗我。”纪书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愤怒,是恐惧,“我看到钱包了。空的。陈律师说的账单……那么多……”
他掰着手指数,声音越来越低,“丧葬费、墓地管理费、太平间、医院抢救费、还有这个月的房贷……哥,我们是不是……要没地方住了?”
“吱嘎——”一声刺耳的刹车。
纪时泽猛地将车停在路边,引擎盖几乎怼上前车的保险杠。
他双手重重拍在方向盘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纪书漾!”他猛地转过头,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压抑着即将爆发的风暴,“我说了,钱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听不懂吗?!现在,立刻,给我闭嘴!把眼泪憋回去!哭能哭出钱来吗?!”
要是哭能哭出来钱他绝对哭10天。
不对。
哭到自己当世界首富为止。
纪书漾被他从未有过的凶狠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后缩,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得更凶,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纪时泽看着弟弟惨白惊恐的脸,眼中翻腾的怒意瞬间被更深的疲惫和懊悔取代。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倦怠。
他重新启动车子,汇入车流,声音沙哑:“……对不起。哥不是冲你。”
车厢再次陷入更沉重的死寂。
回到家,纪书漾脱下湿了大半的西装外套,随手扔在玄关冰冷的地砖上。
“捡起来。”纪时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挂好。以后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拾。”
纪书漾身体一僵,默默地弯腰捡起外套,挂回衣帽架,动作迟缓。
纪时泽径直走向客厅,茶几上,几天前律师留下的那堆单据还在那。
他拿起最上面那张,银行的催缴通知单,红色的“逾期”字样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捏着单据,头疼。
纪书漾跟进来,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哥哥僵硬的背影,小心地问:“……哥,我们……还能撑多久?”
纪时泽没有回头,声音低沉:“撑到不能撑为止。”
“那……你的实习呢?”纪书漾的声音更轻了,“医院那边……请假这么久……”
“请假的事,我会处理。”纪时泽放下催缴单,拿起另一张——证券公司的资产冻结和预估赎回文件,上面触目惊心的亏损数字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处理?”纪书漾向前一步,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怎么处理?哥,你是不是……想休学?”这个盘旋在他心头几天的可怕猜测终于冲口而出。
纪时泽的动作猛地顿住。他缓缓转过身,眼神锐利地盯着纪书漾:“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纪书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戳穿的恐慌和愤怒,“我自己想的!家里一分钱都没了!我还要上学!你要实习根本没工资!不休学去赚钱,我们吃什么?住哪里?等着银行来收房子吗?!”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
“纪书漾!”纪时泽厉声打断他,眼神冷得吓人,“我说过,你的任务就是读书!其他的,轮不到你管!休学?你想都别想!”
“可你管得了吗?!”纪书漾被他的强硬彻底激怒,连日来的恐惧、无助、委屈和巨大的负罪感瞬间爆发,他不管不顾地吼出来,“你拿什么管?!靠你医院那点可怜的实习补贴吗?还是靠卖光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哥!你醒醒吧!我们完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你硬撑给谁看?!”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打断了纪书漾歇斯底里的控诉。
纪书漾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纪时泽。
火辣辣的痛感从脸颊蔓延开,却远不及心口那股被撕裂般的剧痛。
他眼中的愤怒迅速褪去,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受伤,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纪时泽的手还僵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他看着弟弟脸上迅速浮现的红痕和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绝望的眼睛,心脏像被那只手反手狠狠抽了一巴掌,痛得他几乎要窒息了。
懊悔、痛苦、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
“书漾……”他的声音嘶哑破碎,伸出的手想触碰弟弟的脸,却又在半途无力地垂下,“哥……哥不是……”
“别碰我!”纪书漾猛地后退一步,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了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你说得对,我管不了。我什么都管不了……我就是个废物……拖累……”
他不再看纪时泽,转身冲上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沉重。
纪时泽僵立在原地,听着楼上传来房门被狠狠甩上的巨响。
那声音像砸在他心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刚刚挥出的那只手,又看了看茶几上那堆冰冷的、宣告着破产边缘的账单,一股灭顶的绝望终于将他彻底吞噬。
他踉跄一步,跌坐在冰冷的沙发上,双手捂住脸,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闷闷地从指缝里溢出了。
不知过了多久,楼上的抽泣声似乎停了。
纪时泽抹了一把脸,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他走到玄关,捡起纪书漾扔在地上的、沾着泥水的黑色领带,那是葬礼时租来的。
他拿着领带,一步步走上楼。停在纪书漾紧闭的房门外。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他拧动门把手,门没锁。
房间里一片昏暗,窗帘紧闭。
纪书漾蜷缩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身体还在细微地抽动。
纪时泽走过去,坐在床沿。沉默在黑暗中蔓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书漾,”纪时泽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刚才……是哥不对。哥……向你道歉。”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纪时泽看着弟弟单薄颤抖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
“休学的事……我确实想过。”他终于艰难地承认,“但不是现在。我查过了,学校有贫困生助学金和助学贷款。我可以申请。医院的实习……我跟带教张主任谈过,他同意我调整排班,尽量排在周末和晚上,白天……我可以去外面找份兼职。”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钱的事,我会想办法。房子……暂时不会卖。你的学费、生活费,哥会供。你只需要做一件事,考上你想去的大学。”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纪书漾露在被子外冰凉的手指:“这是哥……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像样的东西了。别让我连这个也抓不住了,行吗?”
他们只能抓住对方……
黑暗中,纪书漾的身体停止了抽动。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纪时泽以为他睡着了,才听到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枕头里闷闷地传出来:“……什么兼职?”
臭小孩说话跟撒娇一样。
纪时泽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还没找。明天……我去看看。”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送报纸、便利店、家教……总有能做的。”
又是一阵沉默。
“……我也去。”纪书漾的声音依旧闷在枕头里,却带着一种固执。
“不行!”纪时泽立刻拒绝,“你高三……”
“我放学后!周末!”纪书漾猛地抬起头,转过身。
黑暗中,他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清晰的指印,但眼神却异常执拗,甚至带着一丝凶狠,“我能做家教!我物理竞赛拿过奖!我能赚钱!我不是废物!我不要你一个人扛!”
纪时泽看着弟弟眼中燃烧着的痛苦、倔强的决绝光芒,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阻止他,只会让他背负更沉重的枷锁和更深的自我厌恶。
“……好。”纪时泽最终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但是,不能影响学习。成绩掉一点,立刻停掉。这是底线。”
纪书漾用力地点点头,黑暗中,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像两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嗯。”
纪时泽看着那两簇火苗,心头沉甸甸的,却又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力量。
他将手里那条沾着泥水的领带放在纪书漾枕边。
“明天,我去找张主任,再跑一趟银行和学校。”他站起身,声音带着一种重新凝聚起来的、疲惫不堪的冷静,“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放学,早点回来。”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书漾,”他的声音低沉,“我们……会熬过去的。”
说完,他轻轻带上了房门。
黑暗中,纪书漾紧紧攥着那条冰冷潮湿的领带,仿佛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听着门外哥哥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口。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凉再次席卷了他,但这一次,那两簇微弱的火苗,却在他心底深处,艰难地燃烧着。
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
纪书漾几乎一夜未眠,眼底的青黑比昨天更重,脸颊上那点红痕虽然淡了,却提醒着昨晚的一切。
他听到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是纪时泽。
纪书漾迅速翻身下床,胡乱套上校服。
客厅里,纪时泽已经穿戴整齐,深色夹克取代了常穿的运动外套,显得更冷硬。
他正站在茶几前,低头看着摊开的几张纸,眉头紧锁,手里拿着一杯冷水,面包片原封不动地放在一边。
“哥。”纪书漾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纪时泽闻声抬头,目光在纪书漾脸上停留了一瞬,飞快地掠过他脸颊的位置,随即垂下眼。“嗯。桌上有牛奶,喝了去上学。”
纪书漾没动,走近几步:“你……现在就去医院?”
“嗯。”纪时泽放下水杯,拿起那张银行的催缴单折好塞进口袋,“找张主任谈排班,然后去银行办贷款申请和助学贷款的手续。”
“助学贷款?”纪书漾的心提了一下。
“我的。”纪时泽言简意赅,拿起另一张纸——是证券公司的赎回确认单,上面的亏损数字依旧刺眼,“你的学费……等这笔钱出来,应该够应付一阵。”
“那……房子呢?”纪书漾追问,眼神紧紧盯着纪时泽。
纪时泽的动作顿了一下,语气没什么起伏:“我跟陈律师谈过,也查了政策。有困难证明和特殊情况,可以申请延期还款。银行那边……我去谈。”
他拿起最后一片面包,塞进嘴里,动作有些粗暴:“时间不早了,你快去学校。”
“哥,”纪书漾在他转身要走时叫住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家教的事……我今天放学就去看看。”
纪时泽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他慢慢转过身,眼神复杂地看着纪书漾,里面有审视,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纪书漾,”
他叫他的全名,语气严肃,“我说过,不能影响学习。”
“我知道!”纪书漾立刻保证,眼神执拗,“我就看看!了解一下!我保证成绩不会掉!”
纪时泽盯着他看了几秒,那目光让纪书漾手心微微出汗。
最终,纪时泽只是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声音低沉:“随你。但记住,成绩掉一分,这事就到此为止。别让我说第二遍。”
说完,他不再看纪书漾,抓起玄关鞋柜上的钥匙,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声音在清晨格外清晰。
纪书漾站在原地,听着门外汽车引擎发动、远去的声音,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走到餐桌边,拿起那杯冰凉的牛奶,仰头灌了下去。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打了个寒噤,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抓起书包冲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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