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糖果

　　——A城公墓

　　秋雨淅淅，水雾朦胧。

　　一辆黑色宝马缓缓停到公墓门口。秦艽推门下车，一反平日的嬉皮笑脸，墨镜遮眼，一身黑色运动服衬得他格外肃穆。

　　当他走到里面的时候，许承默正坐在墓碑前，手上抱着一束用胡萝卜雕刻而成的花。

　　墓碑的照片上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脸上带着青涩的笑，碑文上刻着：爱女舒婉婉。

　　“你啊...”秦艽对着许承默无奈地笑了笑，恭敬地给墓主人上了三炷香。“婉婉姐，这几年我把你家许承默照顾的不错，你放心吧。”他挨着许承默坐下，点燃一支香烟，深吸一口，吐出缭绕的烟雾。

　　“诶，姑姑让你下周末回家，有个相亲，女方是人民医院院长的千金，你怎么说？还是老规矩？”秦艽的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

　　“你帮我拒了，就说值班。”许承默盯着面前的胡萝卜花束直发愣。

　　“表哥啊，这理由你已经用了不下四五回了，你妈听了肯定得亲自打电话问张天龙。”

　　秦艽话音落下，空气骤然凝滞。两人沉默着，任由淅淅沥沥的雨丝落到脸上，墓碑上那张青春的笑靥，在雨中透出些许的忧伤。

　　良久，秦艽再次开口：

　　“当年那场意外，谁都不想面对。可快五年了……该放下了。婉婉姐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你这样……”

　　真的能放下吗？

　　许承默的内心深处像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那些试图被压抑多年的记忆，快乐的、温存的、苦涩的、绝望的，瞬间如潮水般涌来。

　　“我做不到。”他嘴唇咬得发白，“我不相信当年是个意外，如果不是那个老混蛋的中药，也许......”

　　许承默的声音有些哽咽，接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秦艽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觉得不说点什么也不合适。

　　“姑姑那边我来搞定，但你的生活……该回到正轨了。”秦艽叹息，“看看五年前的你和现在的你，简直像换了个人。”

　　小雨渐渐停了，祭奠的人群陆续散去。云层裂开缝隙，阳光悄然洒落。偌大的墓园只剩下树叶滴水的轻响和远处鹁鸪的啼鸣。雨后初晴的光线温柔地照在了女孩的照片上，以及那束沾满雨珠的胡萝卜花。

　　——江老诊所

　　“小麦，这两周怎么样？新环境还适应吗？”江老微笑送走最后一位病人，转向身旁边的麦冬，温和地问。

　　麦冬这两周来已经不知道跟多少人吐过相同的苦水了。自从那次夜班事件后，她的神经绷到了极限，每天浑浑噩噩，除了面对医生患者时机械地挤出“嗯”、“收到”、“谢谢”，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

　　“师父...您说，我是不是就不适合当医生？”

　　听着麦冬第N遍的诉苦，江老只是笑了笑。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沓边缘泛黄、写满字迹的纸张，递了过去。

　　麦冬接过来，纸的正反面密密麻麻地用钢笔写满了字，由于年代久远，纸上的墨水痕迹已经褪色了大半，依稀可辨上面的内容，是经典方剂防己黄芪汤的方药组成以及原文。

　　江老推了推眼镜，向麦冬娓娓道来：

　　“当年，我在跟我的老师夏先生抄方，有一次我帮夏老给病人抓药，将防己黄芪汤中的‘防己’错抓成了‘防风’，病人回去吃了三副，病情反倒更严重了，便气冲冲找上门来。”

　　“后来发现，是我把防己黄芪汤和玉屏风散的组成记混了。病人要求赔偿。我当时还只是学徒，没有工资，我只好把半年的生活费都赔给了人家。”江老顿了顿，“夏老没有发火，只是让我抄了一百遍防己黄芪汤的组成以及原文。这是当年抄写的原稿，我保存了四十多年，现在还记忆犹新。”

　　“当时我又羞又恼，但还是听了师父的话，认真去抄写和研究，直到现在，我用的最好的方之一就是防己黄芪汤。”

　　江老拿起面前的茶杯，轻啜一口，目光变得凝重：

　　“小麦，治病救人，是医者的本分。若以此要挟患者，谋取私利，便是失德。严谨，是医者的原则。心浮气躁，乃大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治病关乎人命，遣方用药，抓药称量，都需十二分的细心，容不得半点差错。”

　　江老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麦冬混沌多日的大脑上。细细想来，自己好像一直陷在“救助者”的优越感与被许承默斥责的委屈中，全然忘了身为医者的职责与使命！

　　也许，问题真的出在自己身上。

　　“师父...我...”麦冬喉咙发紧。

　　“觉得委屈？觉得难？那就对了。”江老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当医生，哪有不受委屈不难的？病人把命交给你，容不得半点马虎，更容不得你带着情绪干活！‘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你心不定，神不宁，手怎么会稳？”

　　麦冬五指紧攥，手心里全是汗。师父的话拨开了她所有的借口。

　　“我看，许医生并不是针对你，而是他希望你成为一个好医生。许医生让你手写病历，让你重做，骂你蠢蛋，是刻薄，但哪一样说错了？你病历错字连篇，操作频频失误，若下回碰到更严重的事故，岂非酿成大祸！他若真不管你，由着你错下去，那才是害你，更是害病人！”

　　“师父......”麦冬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羞愧。

　　“小麦啊，路还长着呢。栽了跟头咱不怕，怕的是趴在地上不起来，还怨天尤人。想想你当初为什么学医？想想躺在病床上的人需要什么？是看你跟上级医生赌气，还是需要一个心定手稳、能救他命的人？你再好好琢磨琢磨吧！”江老语重心长地说完，拿起手提包，离开了诊室。

　　空荡荡的诊室里，只剩下麦冬一个人。江老的话语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浮躁、杂念、心不定……还有那句“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初秋暖暖的阳光透过诊室的窗户，照在麦冬的脸上。她抬起手抹了一把脸，眼神逐渐变得明朗，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起身走出诊室，背影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A市中医医院呼吸科病房

　　“这是哪个医生啊，连续三天了六点就到？”病房值班的护士打着哈欠，向旁边伸懒腰的同事吐槽。

　　“好像是...许医生组里那个规培的小姑娘？”另一个的护士瞥了一眼刚亮起灯的医生办公室，语气带着些埋怨，“刚眯了一会儿，又被她整醒了。”

　　“早。”许承默不知何时已站在护士站前，“麻烦给我一下17床昨晚的核磁报告。”

　　“许医生，竟然有人比你还早到，你模范生的地位要不保了哦！”护士递过报告，朝着办公室的方向努努嘴，调侃道。

　　许承默礼貌地笑了一下，心中疑惑，朝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推开门，只见一个女孩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查阅电子病历，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地还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开门惊动了她。女孩抬起头，与门口的许承默四目相对。

　　许承默的心里泛起淡淡涟漪，眼前的场景是如此的似曾相识，而女孩专注的样子好像与那张他魂牵梦绕却无法挽回的面容重叠了起来。

　　“许老师？”麦冬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短暂的凝滞。

　　“呃...咳咳，”许承默清了清嗓子掩饰，“早。”

　　他坐到自己的工位，心里很是纳闷：这个笨手笨脚的规培生，今天怎么回事？

　　“许老师，这是我整理的上周18-24床的电子病历，请您过目”麦冬突然出现在许承默身后，声音吓了他一跳。

　　“哦...放那吧，我一会儿看。”许承默有些不自然地回复。

　　“许老师，之前我工作上有疏漏，给您添麻烦了。接下来我会摒弃杂念，更加仔细，认真地完成本职工作，配合好您的工作安排。”

　　麦冬说完也没再多留，左手拿着啃了两口的面包，右手抱着一本厚厚的《呼吸科常见疾病》，转身走向了办公室对面的示教室。

　　许承默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嘀咕：她受什么刺激了？打鸡血了？

　　他走到电脑桌前，点开麦冬整理好的病历。格式标准，条目清晰，几乎无可挑剔。

　　许承默穿上白大褂，倚在办公室门口，目光投向对面示教室里埋头看书的麦冬。那一瞬间，他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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