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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之死
寅末,天色青灰,雪片大如鹅羽。
沈砚独骑出金陵,青骢踏雪,四蹄无声。披素狐裘,帽檐低压,只露一截苍白下颌。
青乌江折北十里,有山无名,山势平缓,积雪没踝。山脚残碑半没,上书“雪门”二字,被风霜剥得只剩轮廓。
十年无人至,石阶早崩,雪掩断痕。沈砚弃马,提一盏白铜风灯,拾阶而上。
风灯晃处,照出旧时练武场——雪压木桩,桩头刀痕犹在。
他脚步微顿,指尖抚过一道最老的劈痕,低声一句:“师父,我回来了。”
半山松岗,三间茅屋半塌。
门扉只剩半边,吱呀一声被风推开。
屋内蛛网垂挂,唯供案尚整。案上乌木牌位,无字,只刻一道雪纹——雪门祖训:不留名,只留刀。
牌位前,一盏铜爵空悬,底积薄灰。
沈砚解下腰间葫芦,拔塞——酒香冲鼻,烈得呛咳。
酒是北疆烧刀子,姜野去年腊月托赤羽骑捎来,共两坛。
他倾半坛入铜爵,酒液殷红似血。
又从袖中滑出一柄薄刃,刃薄如蝉翼,映灯火泛蓝。
沈砚反握刀刃,在左腕一划。
血珠滚落,滴入酒中,绽开一朵朵小红花,瞬间化开。
酒香更烈,血腥味更烈。
沈砚屈膝,跪在牌位前。
雪从屋顶漏隙飘入,落在他肩头,落进铜爵,落在他腕口未凝的血里。
“师父,弟子沈砚。”
声音不高,却被空屋放大,回响如刀。
“十年前,雪崖一役,您以一人断后,血染十三步。弟子无能,未能救您,亦未能护住同门。”
他俯首,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
“今日祭酒,祭您,亦祭雪门一百三十七口亡魂。”
再抬首,眼底一片雪亮。
“弟子立誓:
其一,雪门沉冤,必以血洗;
其二,阿野刀重,弟子以命相护;
其三,春引未合,雪门不止。”
言罢,他举杯过头,一饮而尽。
酒烈,血更烈,咽喉如被刀割,却烧得胸口滚烫。
祭毕,沈砚起身,绕至供案后。
墙皮剥落处,露出一暗格。
他伸手探入,取出一物——乌木小匣,长不过尺,匣面浮雕一枝折梅。
匣无锁,轻启。
内铺白绢,绢上置一截断刃,刃长三寸,通体乌黑,正是师父昔年佩刀“照影”的刀尖。
刀尖下,压一张薄纸。
纸已泛黄,字迹却依旧遒劲:
“若雪门逢难,持此刀尖,可断铁锁,亦可断恩仇。
阿砚、阿野同启。”
沈砚指腹抚过“阿野”二字,指尖微颤。
他将刀尖与纸一并收入怀中,暗格合拢,雪尘簌簌落下,仿佛方才无人来过。
沈砚重燃风灯,灯火在茅屋内投下长影。
影中,他看见十年前的自己——
十五岁少年,跪在雪地里,师父以竹枝敲他腕骨,喝道:“折梅指,折的是敌骨,也是己骨。你怕不怕?”
少年咬牙:“不怕。”
竹枝落下,腕骨青紫一片,他却一声未吭。
如今,腕骨旧伤仍在,每逢风雪夜便隐隐作痛。
沈砚抬手,以灯火照腕,青紫已褪,唯有寒毒深埋血脉。
他轻声道:“师父,弟子不怕疼,只怕阿野的刀再无人挡。”
东方既白,雪光刺目。
沈砚掩灯,踏雪下山。
身后茅屋在风雪中渐隐,如被岁月抹去。
行至山脚,他回首,以指尖蘸了左腕未凝的血,在残碑雪纹旁添一笔——
一道极细的“∧”形符,雪门死士的暗记。
血痕瞬间被雪覆盖,无痕无迹。
沈砚翻身上马,青骢长嘶,踏雪而去。
风灯在鞍侧轻晃,灯罩内积了一层薄灰,像一场未落的雪。
马行十里,忽闻笛声。
清越一声,自北而来,正是《春引》尾音。
沈砚勒马,回首。
雪野茫茫,无人,无影,唯余风声。
他却微微扬唇,以指作哨,回一声短促清啸。
啸声与笛音相和,一高一低,转瞬被风雪吞没。
沈砚低语:“阿野,再等我三日。”
语毕,策马入城,雪幕在他身后合拢,像一场无人知晓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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