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沉眠

作者:稚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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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调(下)


      夏枝意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惊喜,像有什么温暖而明亮的东西在胸腔深处“嘭”地一声轻柔炸开,碎成亿万颗细小的、名为“可能”的金色光屑,顺着血脉流向四肢百骸。她忍不住侧过头,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望向身旁的沈雨眠。
      沈雨眠依旧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运动后薄薄红晕和高度专注的神情映衬下,依然带着玉石般清冷的底色。可那双总是紧抿着、线条优美如工笔细细勾勒出的唇,其紧绷的弧度似乎……真的柔和了那么一丁点。像初春时节覆盖着幽深湖泊的冰层,在持续不断的、煦暖而不灼人的日照下,于最深处发生了一次无人知晓的分子重构,冰面之下,有暖流悄然涌动,在坚不可摧的平滑表面,裂开了第一道几乎看不见的、但确实存在的、发丝般的纹理。她握着绑带另一端的手指,原本因为过度用力控制而绷得骨节泛出冷白,此刻也不再是拉满的弓弦,那用力的痕迹正被血液回流带来的、淡淡的绯色悄然取代,像是冻土深处,有极细微的暖意正蜿蜒渗透。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醇厚如融化的蜂蜜,将两人被灰色绑带紧密连接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暗红色的塑胶跑道上。那对影子随着笨拙却逐渐协调的步伐摇晃着,时而因角度重叠而交融成一片模糊的深色,时而又短暂分离,轮廓清晰可辨,像一对刚刚破壳、羽翼未丰却努力扑扇着翅膀试图保持同步的连体雏鸟,在金色的光晕里勾勒出青涩而执拗的剪影。秋日午后微燥的风拂过额前被细汗濡湿的碎发,带来远处隐约飘荡的、甜暖到近乎粘稠的桂花冷香。跑道周围,其他班级练习的喧闹声、加油的呐喊、肆意的欢笑声,仿佛被一层透明的、只属于她们两人的静音薄膜温柔地隔开,稀释成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像是从水底听见岸上的喧嚣。世界在感知中奇异地坍缩又膨胀——坍缩成仅容两人的、呼吸与脚步交织的狭小宇宙,又无限放大到能清晰捕捉每一次衣料摩擦的窸窣、每一次脚掌落地的闷响、以及那逐渐融为一体的、稳定如古老钟摆的心跳与呼吸韵律。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的体验。
      对夏枝意而言,这体验新鲜如初雪,有趣如解谜。是朝着那座看似遥不可及、亘古沉默的“冰山”迈出的、实实在在的一小步。是莽撞闯入一片传说中绝对秩序与冰冷的禁地后,却意外发现那里并非想象中那般绝对荒芜与死寂,反而存在着另一种形式的、严整、深邃而有序的生命力——如同精密钟表内部齿轮的咬合,如同星河运转遵循的律法,寂静,却蕴含着磅礴的、理性的美。
      而对沈雨眠来说,这无疑是一种陌生的、被迫的敞开,是对她恪守的绝对秩序和私人空间边界的一次剧烈扰动与挑战。但似乎……在这持续的努力同步中,在这不得不分心调整自身参数以容纳另一个“高度不可预测变量”的过程中,也并非完全无法忍受。甚至,在那看似枯燥的重复和充满滞涩感的艰难协调里,隐隐催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关于“协作”与“共鸣”的全新认知可能性——原来,两个独立运行、初始频率迥异的系统,真的可以在某种条件下,通过持续的反馈、调整与适应,短暂地共享同一种呼吸的潮汐,踏出同一种步调的节律。这认知微弱如风中之烛,却顽强地摇曳在她绝对理性的冰冷心湖上,投下一点摇曳的、陌生的暖光。
      练习了将近半小时,两人光洁的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在午后偏斜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钻石般晶莹的光。夏枝意额前柔软的刘海被汗水打湿了几缕,黏在光洁饱满、泛着健康红晕的额头上,脸颊像是被晚霞亲吻过的蜜桃,鼻尖也亮晶晶的,整个人蒸腾着热气蓬勃的生命力。沈雨眠的鼻尖和鬓角同样渗出细密的汗珠,像清晨时分凝结在冷白釉瓷器上的剔透露水,颗颗分明。她平时苍白到近乎透明、缺乏血色的脸颊肌肤,此刻也染上了一点极淡的、生动的暖粉色,像遥远雪线尽头,被落日余晖吝啬地、却执着地染上了一抹转瞬即逝的绯色光晕。
      “休息一下吧?”夏枝意提议,声音里带着运动后轻喘的微颤,气息有些不匀,像一只在阳光下跑了很远路途、终于停下脚步、需要趴下来吐出粉红舌头缓缓喘息的小动物,“我腿有点酸了,感觉肌肉在悄悄抗议,乳酸开始堆积了。”
      沈雨眠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幅度小得如同精密天平最微末的示数变动。两人默契地——或许这默契更多源于夏枝意单方面全神贯注的跟随与沈雨眠下意识的节奏引领——走到跑道边那棵冠盖如云、投下大片浓荫的梧桐树下。蹲下身,解开绑带。动作间,因为距离极近,夏枝意带着运动后暖意的指尖,不经意地、羽毛般轻轻地擦过了沈雨眠微凉的手背皮肤。
      只是一触。
      像两片来自不同季节的雪花,在坠落的某一瞬于空中极轻地相碰,旋即分离,融化在各自的轨迹里。两人却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迅速分开,仿佛那微小的接触面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静电,或是触及了某个未曾明言的、关于距离的敏感开关。
      骤然分开,脚踝处那被束缚了半小时的、带着对方体温和力道的感觉突然抽离,皮肤上留下一圈浅浅的、一时难以消退的压痕,像潮水退去后沙滩上留下的湿润印记。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束缚解除后的轻松与连接中断后淡淡空虚的感觉悄然袭来,仿佛身体某个一直提供着微弱支撑和隐性连接的部件被突然抽走了,留下一种陌生的、需要重新适应的平衡感。夏枝意不自觉地用另一只脚的脚背,轻轻蹭了蹭那个还残留着对方体温和绑带压力的位置,细腻的袜纤维摩擦过皮肤,带来轻微的痒意,仿佛在无声地确认某种刚刚建立又骤然消失的链接。
      夏枝意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干燥柔软的草地上,青草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微腥扑面而来。她用手掌给自己扇着风,仰起脸,任由穿过梧桐树叶缝隙的、被切割成不规则金币形状的光斑跳跃在阖上的眼皮上,带来明明灭灭的、温暖的触感。沈雨眠则站在一旁,离她大约一步——一个经过精密测算的、礼貌而安全的社交距离。她从那个仿佛内藏另一个有序次元、结构成谜的帆布袋里,拿出一瓶普通的矿泉水,拧开,小口地、缓慢地喝着,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颈侧的线条流畅而清晰如山脉的剪影。她的目光依旧望着跑道,看着其他仍在挥洒汗水的学生,但眼神没有具体的焦点,瞳孔深处仿佛有看不见的数据流在无声滚动,像超级计算机的终端屏幕,正在冷静地复盘、分析着刚才半小时协同练习中收集到的每一个步点数据、每一次重心转换的微小误差、每一次呼吸相位差的调整,在脑海中构建着更优化、容错率更高的协同模型。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内部复盘暂时告一段落,或许是余光如同高精度扫描仪,捕捉到了什么不和谐的、超出预设阈值的“异常数据”,她忽然转过身,目光精准地、如同手术刀般投向坐在地上、毫无防备正享受着片刻慵懒的夏枝意。她的视线先是落在夏枝意因运动而泛着健康红晕、带着满足笑意的脸颊,然后,像执行预设程序般向下移动,最终定格在夏枝意随意曲起的右脚脚踝上,定住了。
      由于半小时练习中不断的、细微的摩擦和调整,即使有相对专业的绑带和棉袜的双重保护,夏枝意白皙纤细的脚踝皮肤上,靠近凸出踝骨最脆弱的那处弧度,还是被磨出了一片明显刺眼的红痕,边缘有些肿胀,最中心的地方甚至微微破皮,渗出了一点点透明的组织液,在树荫下斑驳的光线里,显得格外醒目,破坏了周围肌肤整体的完好与无瑕,像一件完美瓷器上意外的磕痕。
      夏枝意自己完全没注意到这点“小伤”,还在那乐呵呵地回味着刚才终于找到同步节奏的美妙瞬间,嘴角不自觉地上翘,小巧的梨涡在腮边若隐若现,沉浸在一种笨拙却珍贵的成就感里。
      沈雨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像一张原本平整光滑、没有任何瑕疵的珍贵图纸——其上绘制着精密电路或复杂函数图像——突然被一滴不慎滴落的墨汁晕染,出现了一道不该有的、刺眼的折痕与污迹,破坏了整体的完美性与可读性。她放下还剩半瓶、标签朝向严格统一的水,走到夏枝意面前,没有任何预兆地,自然而然地蹲下了身。这个动作由她做出来,没有刻意的亲近,却带着一种郑重的、解决问题的、近乎科研人员面对关键实验步骤般的专注意味。
      夏枝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一跳,扇风的手顿在半空,带起的气流扰动了几根额前的发丝。她大眼睛里盛满了茫然,像林间懵懂抬头的小鹿:“怎么了?”
      沈雨眠没有立刻用语言回答。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夏枝意脚踝上那片刺眼的红痕上,那痕迹似乎严重破坏了她某种关于“系统完整性”和“无损伤运行”的内在准则,像一份接近完美的实验报告末尾,被粗心地滴上了一滴无法忽视的墨渍,必须立刻处理,否则将影响整个档案的洁净度。她伸出手,指尖微凉,还带着一点运动后尚未完全散尽、沉淀在皮肤底层的稀薄热意,极其轻地、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古生物化石或高精度的光学传感器,用指腹侧面碰了碰一处泛红皮肤的边缘。那动作冷静得像在评估样本的损伤程度、面积,以及后续所需的、最优化的“修复方案”。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研究员审视特殊样本般的纯粹专注与高度谨慎,没有任何狎昵或多余的情感成分,却让夏枝意瞬间屏住了呼吸。感觉被她微凉指尖碰触的那一小块皮肤,像瞬间通过了一道微弱的、酥麻的电流,那触感并非疼痛,而是一种陌生的、细密的战栗,从那个精确的接触点炸开,迅速顺着敏感的神经末梢蜿蜒蔓延,直抵心尖。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仿佛钟摆的一次错误停摆,紧接着又急促地、重重地补上,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声音在耳膜里鼓噪,大得她几乎怀疑对方也能透过空气的震动捕捉到这失控的节律。
      “摩擦导致的表皮损伤。轻微破损,伴有局部炎症反应。”她得出结论,声音低沉平稳,像智能语音在陈述一个客观的观测事实,音调没有起伏,却每个字都清晰得像落在冰面上的石子。
      “啊?哦……没事没事!真的,一点都不疼!我都没感觉!”夏枝意赶紧摆手,脸颊发热,像是自己不够小心、给这场刚刚步入正轨的“协同实验”增添了计划外的、不必要的干扰变量,变成了需要被处理的“问题样本”,语气里带着不好意思和急于掩饰的慌乱,想把脚收回来。
      但沈雨眠没有让开。她依旧保持着那个蹲姿,从自己那个仿佛“哆啦A梦四次元口袋”般功能齐全、内部秩序井然的帆布袋侧边夹层,拿出了一个扁平的、透明的、看起来非常专业的塑料收纳盒。盒子内部被分隔成大小不一、但排列极其规整的格子,里面分门别类、整齐排列着独立包装的酒精消毒棉片、不同尺寸的透气创可贴、一种看起来就很高端、用于隔离摩擦的皮肤保护膜,甚至还有一小卷医用透气胶带。所有物品排列得一丝不苟,标签朝向一致,像化学实验室里摆放整齐的试剂架,或者精密仪器附带的、按编号排序的专用工具包,透着一种冷峻的效率美学。
      她熟练地撕开一张独立包装的酒精消毒棉片,动作精准利落,铝箔包装沿着预制的撕口整齐分开,没有一丝多余。然后,她抬起眼,看了夏枝意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潭的水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无需多言的笃定力量,清晰地传达出“保持静止,配合处理”的指令。
      夏枝意被那眼神“定”住了,像被施了短暂的定身术,乖乖地不再试图缩回脚,只是看着她低下头。沈雨眠用那双平时用来握笔绘制精密图表、操作复杂实验仪器、或者一丝不苟地擦拭桌椅角落的手,拿着那片浸润了酒精、微凉湿润的棉片,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点拭、清洁她脚踝上被磨红、破皮的那一小块区域。酒精挥发性带来的凉意和棉片本身柔软的触感,与她指尖偶尔不可避免的、极其轻微的碰触交织在一起——凉意之后,是更清晰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热而真实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棉片隐约传来。
      她的动作非常、非常轻,仿佛在处理一件举世无双、薄如蝉翼的珍贵古瓷,或是在无菌操作台下调试一个精密度达到纳米级别的脆弱传感器。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仿佛这不是在处理一道微不足道的运动擦伤,而是在修复某个精微宇宙模型里一道不该出现的、细微的数据裂痕,必须谨慎,再谨慎,容不得半点差池。
      周围操场的喧嚣——篮球入网的唰啦声、跑步者粗重的喘息、远处飘来的笑闹——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拧动了音量旋钮,退潮般远去,模糊成遥远的背景杂音。风吹过已经开始发黄、边缘卷曲的梧桐树叶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沙沙,沙沙,像时间本身在耳畔温柔地、永不停息地低语、流淌。
      夏枝意低着头,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浓密低垂的眼睫,在挺直鼻梁的侧上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安静的阴影,像疲倦的黑凤蝶收敛了华美的翅膀,栖息在白玉兰的花苞上。能看到她微微抿起的、颜色偏淡的唇,线条清晰如工笔细细勾勒,此刻因为全神贯注而抿成一条认真的、柔和的直线。能看到她因为低头而露出的、一段白皙的后颈,皮肤在树荫斑驳的光线下泛着细腻如玉的温润光泽,几缕被细汗微微濡湿的墨色碎发,柔软地贴在那里,随着她极其轻微的呼吸而几不可察地颤动。
      夏枝意的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比刚才同步奔跑、共享呼吸时还要清晰、有力,像有只莽撞又兴奋的幼鹿,在她胸腔那片柔软的草地上不知疲倦地横冲直撞,试图寻找一个出口,撞得她心口发麻,指尖微颤。
      沈雨眠用棉片仔细清洁了伤口周围,然后撕开一小片那种高级的、半透明的皮肤保护膜。它比普通创可贴更薄、更透气,几乎隐形。她仔细地将保护膜贴在那块微微破皮的地方,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均匀地按压边缘,确保完全贴合皮肤,没有留下任何可能造成二次摩擦的气泡或细微褶皱,严谨得如同在进行一项关乎精密仪器密封性的、关键的封装工序。
      做完这一切,沈雨眠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夏枝意,像是在确认一道工序的完成,等待用户的反馈,或是在记录实验日志。“避免感染。减少二次摩擦概率。”她言简意赅地解释,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如同播报一段预设的程序提示。
      就在这时,一阵格外喧嚣沸腾的欢呼声和口哨声,如同蓄谋已久的声浪,猛地从隔壁篮球场方向爆发出来,像是有人突然按下了整个世界的音量增强键,将原本退居背景的嘈杂瞬间拉到眼前,粗暴地撞碎了这方寸之间的静谧。沈雨眠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分贝的声浪惊扰,下意识地想要结束蹲姿、站起身——她的动作比平时稍快了一丝,带着一种被打断既定节奏和高度专注状态的、细微的仓促。
      而夏枝意又正低着头,目光胶着在自己被妥善处理好的脚踝,以及那双刚刚完成精细操作、骨节分明此刻正要收回的手上,毫无防备。
      沈雨眠的额头,就在这起身的瞬间,就这样轻轻地、几乎是无意识地、极其短暂地蹭过了夏枝意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悬在空中的手腕内侧——那片皮肤最薄、最敏感、青色血管若隐若现、脉搏跳动清晰可触的区域。
      那个瞬间,短暂得如同精密的秒表上的一次可以忽略的震颤。
      像一片最轻柔的羽绒,在无风的室内,拂过平静如镜的最敏感湖面,激起的涟漪小到可以忽略。像一滴来自深夜松针的、微凉的露珠,猝不及防地坠落在被午后阳光晒得温热的羊脂白玉上,留下转瞬即逝的湿痕与细微的温差。像高灵敏静电场边缘,一次几乎无法用仪器捕捉的、微弱到极致的静电放电,只有最精密的生物传感器才能感知其存在。
      甚至,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一次微不足道的、因外力干扰导致的计划外接触。
      但夏枝意整个人,从被蹭到的那个手腕点开始,如同被按下了全身神经网络的暂停键,瞬间僵住了。手腕内侧那片最薄的皮肤,清晰地感知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陌生的触感——不同于她指尖的微凉和棉片的湿润,那是一种更柔软、更干燥的质地,带着对方额前细软碎发的些微痒意,和她皮肤本身细腻微温的触感,混合着极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气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旧书页的冷冽墨香,一掠而过。
      触感消失了,快得来不及回味,却留下一种奇异的、挥之不去的痒意和细微的灼热感,像被最细的羽毛尖端在心尖上轻轻扫过,又像被夏日正午穿过放大镜的阳光聚焦照射了零点一秒。那感觉并不强烈,却无比清晰,顺着皮下血液流动的隐秘轨迹,瞬间逆流而上,蔓延到了心脏的最深处,在那里激起一阵细密的、慌乱的、无处可逃的战栗,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荡开的涟漪一圈圈扩散,久久不散。
      沈雨眠已经站直了身体,动作恢复了惯常的利落,仿佛刚才那一触即分的接触从未发生,只是系统运行时一个可以被忽略的传感器噪声。她轻轻拍了拍膝盖上可能沾染的草屑,然后看了一眼腕上那款设计极简的电子表,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异常,如同最稳定的系统提示音:“今天的协同练习到此结束。初步同步率已建立,但误差仍显著。明天同一时间,继续。”
      夏枝意还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她。夕阳最后的光穿过梧桐树叶变得稀疏的缝隙,在她脸上和沈雨眠清瘦的侧影上跳跃,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有点发干,心跳依然顽固地、重重地敲打着肋骨,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最终,她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紧,却带着明亮如初的笑意,仿佛能驱散一切暮色:“嗯!明天继续!”
      沈雨眠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像蜻蜓点水,算是回应。她弯腰拿起自己那个内部秩序井然的帆布袋和那瓶水,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没有回头,声音被傍晚微凉的风送过来,依旧平淡,却补了一句,像是程序执行完毕后自动生成的补充说明:“保护膜,淋浴时避免长时间浸泡。明天练习前,检查伤口愈合情况。”
      说完,那清瘦挺拔的背影便融入了操场边缘逐渐散去、喧哗未歇的人流,步伐稳定,一如来时,很快被流动的人群和渐浓的暮色吞没。
      夏枝意坐在草地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初合的转角,直到再也看不见。然后,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脚踝上那块贴得工整无比、边缘服帖、几乎隐形的保护膜,完美的几何形状在肌肤上显得格外妥帖。接着,她又抬起那只刚刚被轻轻蹭过的手腕,放到眼前,就着最后的天光仔细地看。
      手腕内侧的皮肤,光滑依旧,泛着健康的色泽,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没有留下任何肉眼可见的痕迹。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像第一只感知到季风转向的蝴蝶,轻轻扇动了翅膀。像亘古不变的潮汐,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夜晚,悄然漫过了沙滩上某条被岁月遗忘的旧痕。像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内部,一个微小的、全新的、尚未被完全定义的变量,被无声地录入核心数据库,开始悄然影响着后续的所有运算与输出。
      夏枝意坐在那片逐渐被暮色浸染的柔软草地上,许久没有动弹。掌心下,草叶细密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带着日晒后残余的、大地深处的暖意,与傍晚渐起的凉意交织。她怔怔地抬起那只手腕,就着天边最后一缕挣扎的、如同稀释过的橘子酱般粘稠黯淡的霞光,仔细地看。
      那里的皮肤光滑依旧,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珍珠般温润的色泽,底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静静蜿蜒,脉搏在指尖下平稳地跳动,一下,又一下,规律得如同亘古不变的潮汐,似乎与平时并无不同。没有留下任何肉眼可见的痕迹,没有红印,没有温度变化,光滑得仿佛刚才那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只是午后漫长练习中一个因疲惫而产生的、无关紧要的幻觉。
      但感觉不会骗人。
      那里,仿佛还顽固地残留着一种……复杂到难以名状的、混合的感官记忆。那触感太轻,太快,像一片最轻盈的雪花,在触及温热的皮肤瞬间便消融无形,只留下一缕转瞬即逝的、沁骨的凉意。可这凉意却有着奇异的渗透力,丝丝缕缕,钻入毛孔,顺着血液的流向,无声地蔓延。像是暴雨将至前,空气中饱和的、微凉又令人心悸的湿润水汽,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攫取着那饱胀的、带电的水分子,带着山雨欲来的、隐秘的颤栗,在胸腔里激起沉闷的回响。皮肤表面的寒毛似乎都微微立起,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不寻常的流动。
      可紧接着,那感觉又变幻了。变成了遥远深巷尽头,一盏纸糊的、样式古朴的灯笼,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的光影是暖黄色的,朦胧而柔软,晕开一小圈令人心安的光晕,仿佛能驱散最深沉的夜色。可那光晕又是摇曳不定的,随着风的节奏明明灭灭,边缘模糊而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噗”地一声熄灭,或者被一阵稍大的风扯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纸罩,只余下冰冷的黑暗。那温暖是真实的,那易碎感也是真实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冰凉的悸动与虚幻的暖意——交织、缠绕在一起,拧成一股细而韧的丝线,形成一种奇异的、钻心的痒意。不剧烈,却无比清晰,顽固地从那一点被触碰的皮肤开始滋生,如同藤蔓扎根,顺着血脉的路径,细细密密地爬进心里最深、最柔软的角落,在那里搔刮着,撩拨着某个她此前从未察觉、或刻意忽略的、陌生而敏感的领域。
      这痒意让她没来由地心慌,像怀里揣了一只刚刚苏醒、正用湿漉漉鼻尖四处轻触的、懵懂的小动物,带着一种陌生的、不受控的活力。可与此同时,另一种更隐秘的、带着甜涩滋味的情愫,却又像暗夜里悄然绽放的夜来香,吐露着幽微的芬芳,引诱着她,在独处时,忍不住将那个瞬间从记忆的海底小心翼翼打捞上来,放在心尖那盏最柔和的灯下,避开所有喧嚣与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屏息凝神地、仔细地回味。回味那额发拂过的细微痒意,皮肤相触时短暂的温热与柔软,以及那一瞬间,对方身上极淡的、冷冽又干净的气息拂过鼻尖的感觉。
      “呼……”
      她长长地、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白色的水汽在渐凉的空气里迅速模糊、消散。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躁动不安的力道,似乎也随着这声叹息被释放了一些,但残留的、酥麻的悸动依然盘桓不去,像潮水退去后,沙滩上留下的湿痕和贝壳,昭示着某种席卷而来的力量曾经存在。
      她忽然抿着嘴,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起初很浅,很淡,像冬日结冰的湖面被第一缕逾越寒冬的春风拂过,漾开的、几乎看不见的、最细微的一圈涟漪,带着试探性的、小心翼翼的愉悦。随即,像是确认了某种安全,或是某种豁然开朗的顿悟,笑意不受控制地加深,从眼底漫上来,点亮了整张脸庞。唇角像被无形的、甜蜜的丝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越扬越高,最终弯成了两枚饱满而狡黠的、闪着莹润光泽的月牙儿。眼睛里像是落入了细碎的星光,不,是揉碎了整个黄昏最后的天光与初升的星子,在渐浓的、蓝丝绒般的夜色里盈盈闪动,流淌着蜜糖般柔软而明亮的光泽,清澈见底,又仿佛盛满了无人能懂的、欢欣的秘密。
      好像……
      绑腿跑练习,真的不只是“练习”而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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