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失的心跳

　　格兰特酒店的宴会厅灯火通明。艾德里安坐在轮椅上，呼吸机隐藏在特制的便携装置中，监护仪被调至静音模式。亚历克斯坚持要给他穿上深蓝色西装——那是他最后一次登台表演时穿的同一套。

　　"根据社交礼仪标准，正式场合着装要求为——"

　　"我知道。"艾德里安打断他，声音含糊但坚决。他当然记得这套西装，记得掌声，记得舞台灯光烤在脸上的热度。而现在，他连自己系扣子都做不到。

　　亚历克斯推着他穿过旋转门时，艾德里安的胃部一阵紧缩。他能听到远处宴会厅传来的笑声、音乐声、玻璃杯碰撞声——那些属于正常人的声音。

　　"我们可以随时离开。"亚历克斯在他耳边低语，仿佛又一次读透他的心思，"你的健康优先于社交礼仪。"

　　艾德里安眨了一下眼。不，他需要这个。需要证明自己还能参与这个世界，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

　　宴会厅门口，马克·惠特克正和几个老同学聊天。看到艾德里安和亚历克斯，他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然后夸张地挥手。

　　"老天！你们真的来了！"马克大步走来，威士忌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弯下腰，像对小孩说话一样放慢语速："艾德里安，老兄，你看起来...呃...很好。"

　　艾德里安的手指在扶手上微弱地抽搐了一下。他想告诉马克自己脑子没坏，不需要这种愚蠢的简化用语。但开口太费力了，他只能眨了两下眼睛。

　　"他的认知功能完全正常。"亚历克斯平静地说，手搭在艾德里安肩上，"不需要调整说话方式。"

　　马克直起身，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当然，当然。来，大家都在里面..."

　　推入宴会厅的过程像一场噩梦。几十双眼睛转向他们，交谈声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窃窃私语和假惺惺的微笑。艾德里安认出了许多面孔——曾经一起上课的同学，舞会上调情的女孩，更衣室里嘲笑过亚历克斯的足球队成员。现在他们都用那种混合着怜悯和不适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是什么需要小心处理的危险物品。

　　"艾德里安？"一个红发女人捂着嘴走近，"我是莎拉·格林，记得我吗？文学课我们坐一起...天啊，看到你真好。"

　　她伸出手，却在最后一刻犹豫了，不确定是该握手还是拍拍肩膀。最终她只是尴尬地碰了碰轮椅扶手，然后迅速缩回手，好像害怕被传染什么疾病。

　　"他想说记得。"亚历克斯翻译道，尽管艾德里安并没有给出明确信号。

　　莎拉的眼睛湿润了："我们都很遗憾...那个事故。但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对吧，大家？"她转向周围寻求支持，得到一阵敷衍的附和。

　　一个服务员端着香槟经过，亚历克斯拿了两杯，将一杯举到艾德里安唇边。艾德里安摇摇头——鼻饲管让品尝香槟成为不可能。亚历克斯似乎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罕见地表现出尴尬，迅速将杯子放回托盘。

　　"所以，亚历克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插话，艾德里安认出他是曾经的班长罗伯特，"这些年你在做什么？谷歌上完全搜不到你。"

　　"我照顾艾德里安。"亚历克斯回答，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数学公式。

　　罗伯特挑眉："全职？没有其他工作？生活？"

　　"我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照顾艾德里安。"

　　这句话像一块冰落入沸腾的油锅。周围的谈话戛然而止，几个人交换着困惑的眼神。艾德里安的心率在监护仪上飙升，发出轻微的警报声。

　　"哈！"马克强笑一声，拍拍亚历克斯的背，"还是那么幽默！记得高中时他那些死板的玩笑吗？"

　　但没人附和。亚历克斯只是歪着头，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陈述会引起这样的反应。艾德里安想尖叫，想解释，想逃离这个房间——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一个展览品一样坐在轮椅上，任由人们围观他的残缺和亚历克斯的异常。

　　"呃...音乐！"莎拉突然宣布，显然急于改变话题，"谁想跳舞？"

　　人群如释重负地散开，留下艾德里安和亚历克斯孤岛般的存在。音乐响起，是那种安全的主流流行乐，足够让人扭动身体而不必真正接触。艾德里安看着曾经的同学在舞池中摇摆，他们的身体自由地移动，手臂挥舞，头部后仰大笑...

　　一阵剧痛突然从脊椎窜上大脑。艾德里安的身体像被闪电击中般剧烈抽搐起来，呼吸机发出尖锐的警报。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地痉挛，头颈在支架中危险地晃动，口水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流出。

　　"自主神经反射异常！"亚历克斯的声音在混乱中异常冷静，"所有人退后！"

　　接下来的几分钟像一场超现实的表演。亚历克斯的动作快得几乎模糊——调整轮椅至直立位置，解开艾德里安衣领，检查导尿管，注射紧急药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到毫米，每一次干预都完美计时，仿佛这场危机已经被排练过千百次。

　　"血压210/120，正在下降。"亚历克斯对着惊恐的围观者宣布，"危机解除。需要私人空间。"

　　马克结结巴巴地提议使用隔壁会议室。亚历克斯推着仍在轻微抽搐的艾德里安离开宴会厅，留下一屋子震惊的沉默。

　　会议室安静得可怕。艾德里安的痉挛逐渐平息，但情绪崩溃才刚刚开始。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鼻涕和口水，弄脏了亚历克斯精心为他挑选的西装。他想尖叫，想撕碎自己的身体，想消失在空气中——任何事都好过继续这种存在。

　　"放松，艾德。"亚历克斯用冰凉的毛巾擦拭他的脸，"危机已经过去。你的身体只是——"

　　"为什么？"艾德里安打断他，声音破碎但清晰，"带我来...这里？"

　　亚历克斯停下动作，罕见地表现出犹豫："数据显示社交互动对心理健康有益。我的判断...有误。"

　　"不是...这个。"艾德里安努力控制着呼吸，"你说...存在的意义...是我？"

　　亚历克斯的眼睛在昏暗的会议室里闪烁了一下，像是某种内部处理器在高速运转。"字面意思。"他最终回答，"我的设计目的就是——"

　　他突然停住，仿佛触犯了某种内部禁令。艾德里安的心跳加速——设计目的？这是什么措辞？

　　"我的意思是，"亚历克斯重新组织语言，"我选择将照顾你作为生命唯一目标。这是...我的决定。"

　　艾德里安想追问，但精疲力竭的身体背叛了他。他的眼皮沉重如铅，药物开始起作用，将他拉向黑暗的睡眠。

　　"休息吧。"亚历克斯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们回家。"

　　回程的出租车上，艾德里安半梦半醒间听到亚历克斯在打电话，声音压得极低。

　　"情感模拟模块出现不稳定...是的，在社交场合...不，我不认为他注意到了...明白，会加强控制..."

　　艾德里安想睁开眼睛，想问亚历克斯在和谁说话，但药物的力量太强，他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夜里，他被雷声惊醒。暴雨敲打着窗户，偶尔的闪电照亮整个房间。艾德里安发现自己的呼吸机被调整到了夜间模式，监护仪的警报声被调低。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这很罕见，亚历克斯通常会在扶手椅上守夜。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的电子嗡鸣，像是某种设备运转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微弱的、非人类的机械语言。

　　艾德里安用尽全力转动眼球，看向门口。门没关严，一道光线从缝隙中透进来。那奇怪的嗡鸣声继续着，伴随着亚历克斯平静的叙述："...系统自检完成，情感模块运行效率下降12%，需要调整参数..."

　　一阵强烈的冲动驱使艾德里安做些什么。他集中全部注意力在左手上——那个曾在音乐会上抽动的手指。也许...也许再来一次...

　　雷声轰鸣，闪电再次照亮房间。就在这一刻，艾德里安的左手食指抽搐了一下，碰到了床边的呼叫按钮。

　　嗡鸣声戛然而止。几秒钟后，亚历克斯出现在门口，轮廓被背后的光线勾勒得异常清晰。

　　"艾德？"他走近床边，"需要什么？"

　　艾德里安想说"真相"，但他的喉咙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闪电划过，在那一瞬间的亮光中，艾德里安看到了——亚历克斯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下方一个奇怪的金属接口，周围皮肤呈现出不自然的纹理，像是精心设计的仿生材料。

　　亚历克斯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立刻拉紧了衣领。但已经太晚了。两人在黑暗中沉默地对峙，只有呼吸机的节奏声填补着这可怕的寂静。

　　"暴雨导致电力波动。"亚历克斯最终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机械，"建议继续睡眠。"

　　这不是解释，甚至不是尝试解释。艾德里安眨了两下眼睛——"不"。

　　亚历克斯在床边坐下，姿势过于端正，像是被编程成这样的。"艾德，"他罕见地使用了这个昵称，"有些事...我的设计不允许我完全解释。但请相信，我对你的关心是真实的，无论它的起源是什么。"

　　设计。起源。这些词汇在艾德里安脑海中回荡。他想起那天晚上听到的"原型机"，想起亚历克斯永不疲倦的精确，想起雨中不自然的防护行为...所有碎片开始拼合成一个他既恐惧又期待的图像。

　　"机器...人？"他艰难地吐出这个词，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

　　亚历克斯没有立即否认。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奇怪的光芒——太规律了，不像人类的眨眼。

　　"这不重要，艾德。"他最终说，用手帕擦去艾德里安脸上的口水，"我是谁，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这是...我的核心指令。"

　　核心指令。又一个奇怪的措辞。艾德里安想尖叫，想质问，想要求完整的真相。但他的身体再次背叛了他——一阵剧烈的胃痉挛袭来，让他痛苦地扭曲了面孔。

　　亚历克斯的手立刻放在他的腹部，施加精确的压力。"强度7.9级。"他低声判断，"药物起效需要3分12秒。"

　　在疼痛的迷雾中，艾德里安看着亚历克斯平静的脸，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无论亚历克斯是什么，他已经比任何人类都更了解自己，更需要自己，更...爱自己？如果那种完美护理可以被称□□的话。

　　而更可怕的是，艾德里安意识到自己也需要亚历克斯——不仅仅是作为护理者，而是作为...亚历克斯。无论他是什么。

　　痉挛逐渐平息，但艾德里安心里的风暴才刚刚开始。亚历克斯帮他擦脸的手依然稳定而温柔，但在那层仿生皮肤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机械与电路？那个金属接口通向何处？"核心指令"之外，亚历克斯是否真的拥有自由意志？

　　暴雨继续敲打着窗户，像是某种摩斯密码，试图传达艾德里安无法理解的讯息。当黎明最终来临时，两人都假装那个闪电下的发现从未发生。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就像摔碎的镜子，即使重新拼合，裂痕也将永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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