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答案
桌上也有一捧野花,花瓣是蓝色的,如交叠的蝶蛾翅膀,馥郁的香气充斥着房间。蓝瓷做完早饭走进房间,看见她正窝在床上,厚重的被褥压得很沉。她很随意,踢翻了枕头,袜子松松散散地挂在脚踝,看起来睡得很香。听到蓝瓷的呼喊也无动于衷,裹着被子懒散地翻过身,像锅底里煎熟的鱼,再次一动不动。
自从她见了蓝玉,一切墨守的陈规都被从头到尾地粉碎。对方爱光脚走在客厅,爱洗了头发不吹,湿漉漉地搭在背上,地面都是水渍。蓝瓷一边拖地,一边给她找毛巾,她却翘起腿,坐在沙发嗑瓜子。蓝瓷无法责备她,“容忍”着她的挑战,没有道德修养是一种挑战,轻佻的笑容是一种挑战,暧昧的触摸也是一种体验。
她叩了叩门,示意自己进来了。走近了才发现她不太好。藏在被褥里的面孔沉沉,蹙着秀气的眉,唇瓣也紧抿,像泡在水里,肌肤都泛起苍白的虚弱,只有鬓发与睫毛是乌黑的,宛若被关进玻璃缸的鱼。
蓝瓷忽然伸出了手,拂过她的眉头,修长的指尖划过那片肌肤,脆弱得如同玻璃纤维,坚固得无法拆除,血肉与骨骼藏于其中。
她低声问:“……怎么了,蓝玉?”
她很少唤她全名,只有被戏弄到了无法再坐视不理,才会开口。她不以为耻,还得意地笑,问她,你不会生气了吧?蓝瓷想说“没有”,但她是有些烦闷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她?够了,够了。她不需要花言巧语,不需要傲慢的挑逗,她要听真话,要得知她的真心,她的过去与诚意。可是为什么?这些对于她的目的有什么帮助?蓝瓷看不懂自己了,却不知这是心思被揭开的颤动,如同一场无声的天灾崩坏整座高楼。
睡着的她,只是惺忪地抬起眼,声音喏喏的:“……蓝瓷?”
她心中一颤,忽然想吻她。这个角度,她能瞧见乌发之下的半张面孔若隐若现,两片唇瓣一起一合,露出雪白的贝齿,神情略显苍白,所以说话拖着慢吞吞的腔调,带点没睡醒的惬意。她继续盯着她,才发现乌青的阴郁浮在她的眼底,应该是好几天没睡好,像一片沉沉的云,下不了雨,所以飘在天上。蓝瓷忽然想问她,你怎么了?蓝玉不会说,总是伪装自己,她看得透她,也看不透她,那些不曾提起的过往于她就像散落全世界的拼图。
她垂下眼,淡淡地开口:“你最近状态很差。”当然很差,对方中午暴食,晚上呕吐,她经常弯下腰,用纸巾擦拭她的唇瓣,那些污渍都被她一一抹除。她望着她的眼神,有一点忧郁的悲伤。而她从未如此慌乱过,好像对方是挣脱渔网的鳞,要朝远处的大海游去,只留一抹艳丽的鱼尾,不知踪迹,也不知去处。那些记忆深处的碎片如同雪面覆盖的泥土,藏着血迹斑斑。她知道蓝玉忘了很多事情,或许从一开始就没记得。
她鬼迷心窍,竟一把抓住她肩膀,如同飘飘如雪的野槐,柔软又轻盈。
直到手指离开她,蓝瓷又察觉到后悔,她觉得这是不该发生的错误,毕竟她们中还没有人对此坦诚,仿佛水面咕噜咕噜的水泡,一戳就破,那么转瞬即逝,那么轻浮。她不想再逃避了,也不想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丢给她一个饵子,她就抓耳挠腮,等着她一旦公布答案放弃游戏就会离开。
不过,她快得到答案了。
“…… 蓝玉,看着我。”
看着我,回答我。
你是否爱我。你是否想离开。你是否真情实意。
你是否还是蓝玉。
而蓝玉也心想,这人真奇怪,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含糊。她就这样跟着我,让我爱上她,又把我推开。她是有些恨她,她知道爱就是残忍的,柔软的丝绸需要刀锋割断,甜蜜的巧克力需要热火烧灼。她很久以前就已经尝试到它的冷酷。
“怎么了?”
“……没什么。”蓝瓷低下头,轻声说。她再次地回避了,选择了沉默寡言。她承认自己的慈悲是虚伪的,得知真相后又再次走入危险。她知道这是一片伊甸园,而蓝玉刚好是那一条毒蛇,用蛇尖缠绕着她的肚腹,把疼痛,欢愉都灌入,她只能承受她的残忍与施舍,心甘情愿地吞下苹果。也许这就是爱情吧。
她认命了。
“该起床了,饭好了。”
我听完,不情不愿地掀开被褥爬起来,简单收拾一下,踏着拖鞋走进客厅。餐桌离窗户很近,窗户被蓝瓷开了条缝,风虚虚袅袅地吹进来,引得窗外的枝桠在玻璃上弹动,青涩的植物郁郁葱葱。
我想起六七岁时,我入口过极苦的叶子。那时我趴在窗边望树,它垂下的羽状叶片像邀请函一样伸入窗口。我大概有些奇思妙想,伸手摘下叶子舔了一口。品味的时刻,剧烈的味觉包裹舌尖,迅速浸染到舌中部,包围牙龈,直涩到心尖。它苦得我眼泪直掉,呜呜大哭,被赶来的姐姐发现,她训我把什么都往嘴里放时,我才知道这叫苦楝,是不能直接吃的。
苦楝是种喜阳的树,耐旱,据说栽种在家门口可以辟邪。想起大人们对神灵的敬畏,我意识到自己是犯了某种无伤大雅的小忌讳。也许苦味是给不安分小孩的惩罚。上学之后,我看见相似的墨绿都是绕道走,免得嘴里冒出幻觉般的苦味。只可惜,校园绿化不错,中学两年也没给我找到规避绿植的机会。
那天,其实也只是中学时平凡的一天,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委管了半节课就松懈了,人群进进出出,而我撑着脸望向走廊,等着铃一响就去找姐姐,下一秒,她奇迹般地出现在门口,背靠着满园葱郁,冲我眨眼。
我捻捻指尖,对她也勾起嘴角作为回应,就见她眯起眼,远远点了点我桌面的作业。培养起来的默契让我知道,她是在问我什么时候能出去。我摇了摇头,告诉她我要先写完,她便靠在栏杆边没走.
内心涌起一阵温暖的刺激,我难以压下自己的嘴角,低下头写填空题。但我知道她就在门外看着我,像是有只蛱蝶在胸口扑扇翅膀,我即便是抿嘴强忍也难以静下心。深吸一口气,我抬起头收拾作业,打算等到晚自习再完成。起身时,却看见姐姐在和别人笑闹,像她过去训斥我吃苦楝时那样,嘴角半勾不勾。
十数年不曾回忆起的涩味瞬间弥漫口腔。我意识到,她不仅仅能看见我。她是自由的,沐浴在阳光下,就像曾在窗外扎根的苦楝,随时可以收回她的手,将邀请函送入另一扇窗里,而任何一个人,都会为这样优秀的她心跳加速。
我张了张嘴,发现说不出什么话,铃响,教室喧闹,门窗没关,微风吹拂。闻到熟悉的味道,我恍然意识到教学楼边种植的正是苦楝。难怪刚才嘴里泛苦时是它的味道.我走到走廊无人的拐角,看向栏杆外,淡粉色的小花在枝叶上堆叠,在夏阳下耀眼绚烂。那时的我眯起眼,忽然想尝尝这里的苦楝和口中是否一样苦涩,朝外面伸出手。
过了太久,味道我早已忘了个干净,或许我根本没吃到,只记得她看见我拿着叶子时候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在发呆中结束了这一顿饭,又躺回沙发上看书。看着看着,忽然很想问身边的人一件事。
“蓝瓷。”我唤她。“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大概在青春期。”她重新扎了一下头发,发丝带起的风刮过我的鼻尖,像最小功率的海啸。“我的少年时期,是浸泡在文字与幻想中的幸福时光。”
上小学的时候,她的作文几乎霸占了所有可以张贴的地方。老师夸她的文字像林清玄,干净,细腻,可以把人的情感写出四季的变幻无常。小小的蓝瓷被彩虹糖一样甜蜜的夸奖迷得发晕。那时的她深信不疑,自己会成为作品可以被摆在书店正门口的大作家。
书架上是花花绿绿的杂志,杂志的扉页夹着憧憬的大学的明信片。她觉得自己的未来如此光明灿烂,耀眼到会灼伤从过去觊觎的眼睛。可天不遂人愿。十四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失去了很重要的人。随后便是青春期阴暗又潮湿的漫长潮水。她变得抑郁寡欢,喜欢的书从严肃文学变为伤痛文学。她任凭自己窒息于那些流着泪的文字,写下一篇又一篇宰割自己的日记。时间因囊肿而变得面目可憎。
她读了很多书,看了很多别人看不下去的文艺片。她读到上野千鹤子和伍尔夫,读到加缪和张埃琳娜费兰特。她知道了很多崭新的思想,但最终还是没有考上杂志里夹着的明信片上的那所大学。这是个小小的遗憾,但也仅限于此了。她考了个不错的学校,读了喜欢的汉语言文学。没有课的午后,她会独自待在校园的角落用有线耳机里听音乐。她依然时常发些不知所云的朋友圈,在深夜为某部电影写下千字长评。
朋友和她开玩笑说,她真是一个文艺女。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