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烬

作者:G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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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白与永恒


      古籍馆的飞檐在三年后的阳光下泛着新漆的光,像敷了一层厚厚的粉,遮住了底下被炮弹炸过的疤痕。林砚站在“永乐大典”展区的阴影里,看着游客对着玻璃展柜里的残页发出惊叹,讲解员的声音甜得像掺了蜜:“这片残页是由我国著名修复师林砚先生修复的,采用古法糯米浆糊,完美还原了永乐年间的原貌……”

      “林砚先生”四个字像针,轻轻扎在她的心上。

      她现在是古籍馆的“哑巴管理员”,负责展区的日常维护,不用说话,不用与人交流,只用每天擦拭展柜,整理标签,像个会移动的影子。同事们说她“性子静,适合守着这些老东西”,没人知道她左耳的助听器早就坏了,世界仍是一片死寂;没人知道她右口袋里永远揣着一枚竹制书签,边缘被指尖磨得发亮,夹层里的碎瓷片硌得手心发疼。

      沈野已经三年没出现了。

      有人说她跟着战地记者团去了更北的战场,有人说她在某次余震中失踪了,还有人说她回了江南,嫁给了一个摄影师,生了个女儿,右耳也缺了一小块——林砚每次听到这些传闻,都会默默走到古籍馆后院的老槐树下,那里埋着沈野的帆布包,里面有没洗出来的胶片,有刻着“野”字的弹壳,还有一张被血浸透的纸条:“我记不住你的手语,但我记得你的温度。”

      今天是沈野失踪三周年的日子。

      林砚在整理旧物时,从帆布包的夹层里掉出一个小东西——是沈野的相机胶卷盒,里面还剩一卷未冲洗的胶片。她的指尖突然开始发抖,像三年前在战地医院废墟里,沈野举起手雷时那样。

      她抱着胶卷盒,走到古籍馆的暗房。这里是她的秘密基地,保留着祖父当年的冲洗设备,药水的味道混合着尘埃,像沈野身上的硝烟味。

      红灯亮起的瞬间,林砚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贴在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她熟练地将胶片放进显影液,看着白色的片基慢慢显影——

      一片空白。

      没有战地医院的月光,没有乱葬岗的残碑,没有修复室的甲骨,甚至没有她们在废墟里的影子。只有纯粹的、干净的、没有任何痕迹的空白,像被大雪覆盖的战场,像刚被擦洗过的墓碑,像沈野最后消失的方向。

      林砚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知道这卷胶片拍的是什么——是三年前那个清晨,沈野举着手雷,引线燃烧时的样子。她记得沈野说“你看这引线,比所有字都快”,记得硝烟呛得她睁不开眼,记得自己扑过去抱住她时,相机从沈野怀里滑落,快门可能在那时被无意中按下。

      可为什么是空白?

      是胶卷曝光了?是相机摔坏了?还是……沈野根本就没按下快门?

      林砚冲出暗房,冲进阳光里。空白的胶片在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像一张无字的讣告。她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蹲在地上,在胶片的背面疯狂地写字——

      沈野。

      沈野。

      沈野。

      字迹越来越急,越来越乱,笔尖划破了胶片的基膜,墨水渗出来,在地上晕开一片蓝黑,像沈野哭红的眼睛。可无论她写多少遍,那片空白依然是空白,她的字迹像投入大海的石子,连一点涟漪都激不起来。

      “没用的。”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是古籍馆的老馆长,祖父的学徒,头发已经全白了,“字填不满空白,就像浆糊补不了人心。”

      林砚猛地回头,看见老馆长手里拿着一份泛黄的报告,是三年前救援队的记录,边角被虫蛀得全是洞。

      “当年战地医院余震,” 老馆长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在地下病房的瓦砾里,找到一具女尸,手里攥着个竹玩意儿,上面刻着些奇怪的符号……”

      林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竹玩意儿。奇怪的符号。

      是她的竹书签。是她为沈野创造的“专属文字”——那是个“月”字,被她画成了蝴蝶的样子,说“这样你就能记住,月光像蝴蝶,会落在伤口上”。

      “救援队以为是求救信号,” 老馆长叹了口气,把报告递给她,“后来查了身份,是个战地摄影师,叫沈野,右耳缺了一块……”

      报告上的照片被水浸过,模糊不清,却能辨认出沈野蜷缩的姿势,右手紧紧攥着什么,指甲深深嵌进竹片里,周围的瓦砾上凝着黑褐色的垢,是干涸的血。

      原来她没有失踪。

      原来她死在了那个清晨,死在了她最害怕的黑暗里,手里还攥着那个“月”字书签,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林砚的视线突然模糊了,空白胶片上的“沈野”二字开始晃动,像沈野最后看她的眼神,像月光下的泪,像战地医院废墟里,她们交换的那个吻。

      “她……疼吗?” 林砚的手语打得很慢,指尖在发抖,左眉的疤痕在阳光下格外清晰。

      老馆长摇摇头,又点点头:“被埋了三天才找到,应该……不疼了。” 他看着林砚手里的空白胶片,突然说,“她可能是故意拍空白的。”

      故意的?

      林砚愣住了。

      “有些东西,” 老馆长的目光落在展柜里的《永乐大典》残页上,“就是要留白。比如这残页上的‘天难老’,缺了的那笔,才是最让人记住的;比如沈野拍的空白,或许是想说……有些爱,不用被看见,不用被记住,只要当时存在过,就够了。”

      存在过就够了?

      林砚想起祖父刻在残碑上的“生”字,想起沈野弹壳上的“野”字,想起自己在空白胶片上写的“沈野”,突然觉得一阵反胃。她冲进洗手间,对着镜子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像沈野说的“血比浆糊真”。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右耳的助听器线像条蛇,缠绕在脖子上。她看着自己的嘴唇,突然想发出声音,想喊出“沈野”,想问问她为什么要留空白,为什么要死在地下病房,为什么连个告别的机会都不给她。

      可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像三年前在修复室里,她撕毁古籍时的嘶吼。

      林砚走出洗手间,漫无目的地在古籍馆里游荡。新馆比老馆大了三倍,展区的地板光可鉴人,映出她孤独的影子。走到“战地记忆”特展区时,她停住了脚步。

      墙上挂着沈野的照片。

      是她拍的废墟,拍的伤兵,拍的死亡名录,每一张都带着强烈的冲击力,下面标注着“著名战地摄影师沈野遗作”。唯独没有那张空白胶片,没有她们的影子,没有那个蝴蝶形状的“月”字。

      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女孩指着沈野的照片,问讲解员:“阿姨,这个摄影师姐姐为什么不笑啊?”

      讲解员笑着说:“因为她拍的是战争的痛苦,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林砚看着照片里沈野的侧脸,她的右耳缺角在黑白照片里像个小黑洞,眼神里的灰浓得化不开。她突然明白了老馆长的话——沈野的空白不是遗忘,是保护。

      她不想让她们的爱变成展品,不想让那个蝴蝶“月”字被解读,不想让那些带着体温的瞬间,变成讲解员口中“战争的痛苦”的注脚。

      空白才是最好的结局。

      林砚转身走向“永乐大典”展区。玻璃展柜里,那片被称为“完美修复”的残页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天难老”三个字笔力遒劲,看不出任何修复的痕迹。

      只有她知道,在“老”字最下面的弯钩里,藏着一小块相机碎片——是沈野摔碎的相机镜头,被她用糯米浆糊嵌进纸页里,像给她们的爱留了一座微型墓碑。碎片的边缘折射出微弱的光,像沈野当年镜头里的月光,像那个空白胶片上,她没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林砚先生,您也来看展啊?” 讲解员笑着走过来,语气里带着崇拜,“专家说这片残页是‘修复史上的奇迹’,您真是太厉害了!”

      林砚没有回应,只是伸出手,轻轻贴在玻璃上,指尖对着“老”字的弯钩,对着里面的相机碎片。

      三年前,沈野举着手雷说“有些东西留不住”;三年后,她把碎片嵌进残页,想说“有些东西不用留住,藏着就好”。

      夕阳西下时,游客渐渐散去,古籍馆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展柜的玻璃反射出她的影子,孤单得像乱葬岗的新坟。林砚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竹书签,上面的蝴蝶“月”字被血浸得发黑,是沈野最后攥着的痕迹,救援队误认的“求救信号”,其实是她写给沈野的“别怕,我在”。

      她抬起手,做了个只有她们懂的手势:拇指和食指捏成圈,其他手指微微张开,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月亮在哭。

      是战地医院的月亮,是乱葬岗的月亮,是修复室窗台上的月亮,是沈野镜头里的月亮,是这片空白胶片背后,永远不会被看见的月亮。

      林砚转身,走向古籍馆最深处的密室。那扇橡木门锁了三年,钥匙一直藏在祖父的砚台底下,硌得她手心发疼。

      “咔哒。”

      锁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是撕毁的古籍、写满错字的纸、沈野的空白胶片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像个被遗忘的坟墓。

      密室里比三年前更满了。墙上贴满了林砚写的字,全是“沈野”,有的用墨,有的用血,有的用指甲刻,层层叠叠,像无数个重叠的影子;地上堆着更多的空白胶片,是她这三年来拍的,有古籍馆的雪,有后院的槐花,有老槐树下的泥土,全都是空白;祖父的木箱里,那枚刻着“野”字的弹壳旁边,多了一支钢笔,笔尖上还沾着墨水,是她在空白胶片背面写字时折断的。

      林砚走到墙前,撕下一张写满“沈野”的纸,点燃了一角。火光舔着纸页,发出“噼啪”的声响,“沈野”的笔画被火焰吞噬,像沈野最后消失在余震中的背影。

      她把燃烧的纸扔进木箱,看着火苗慢慢蔓延,舔着那些空白胶片,舔着那枚弹壳,舔着她和沈野所有的“无法表达”。

      烟雾越来越浓,呛得她睁不开眼。林砚靠在墙角,抱着那枚竹书签,左眉的疤痕和右耳的助听器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她想起沈野说“引线比所有字都快”,原来死亡也是,比修复快,比记忆快,比所有试图留住的努力都快。

      但没关系。

      她想。

      至少在这里,在这片火光里,在这座用“无法表达”砌成的坟墓里,她和沈野的空白,终于成了永恒。

      古籍馆的晨雾漫进展区时,讲解员发现“永乐大典”展区的展柜前,有一滩未干的水渍,像一滴巨大的泪。密室的门紧紧锁着,钥匙插在锁孔里,转了三圈,是林砚和沈野约定的“安全”信号。

      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后来,古籍馆的工作人员在整理密室时,只找到一堆灰烬,和一片烧焦的胶片,背面隐约能辨认出两个字的轮廓,像“沈野”,又像“林砚”,更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被火焰模糊的影子。

      新展柜里的《永乐大典》残页依然被称为“完美修复”,讲解员每天都在说“林砚先生用糯米浆糊创造了奇迹”。只有在月光特别亮的夜晚,有人会说看到展柜里的残页上,“老”字的弯钩里有光点在闪烁,像一只蝴蝶停在那里,翅膀上沾着泪,在寂静的古籍馆里,无声地扇动着,像在说:

      看,空白也是一种永恒

      _全文完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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