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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
宫宴行刺一案,终以“罪魁”赵嘉阖族伏诛告结。琅琊公主亦在此后自请落发,离宫修行。
魏宾离开的那日,魏宥亦去了城西的丹阳寺,,她摒去了引路的比丘尼,只留了江洗随行。方转过西配殿的连廊,竟见自廊后独院掩门而出的谢照。
四目相对,他只遥遥一揖,便欲离去。院门却吱呀作响,老妪探身而出,谢照想拦住她,老妪已蹒跚着上前,一双枯手攥着魏宥的肩,魏宥一愣,方才发觉老人眼神带了些许浊意,神智似是不清。
“明夷也来了,你许久不曾到姑母这儿了。”老妪全然不顾她的错愕,自顾自絮叨。
魏宥未将手抽出,而谢照已轻拉住老妪,矮下身温声道,“嬢嬢,你认错了,这不是明夷,明夷这些日子有事,不能来看您了。”
老妪神色倏忽失落,却迟迟不肯松手,“焕之年纪大了,同我也不甚亲近了,怎得连你们也不来看我。”
谢照没有向魏宥解释的意思,只带开老妪,牵着人进了院子。再度出院时,见二人仍在,谢照终叹气道:“家中长辈,神思昏聩,认不清人,惊到公主了。”
魏宥摇头道:“不碍事的。”
丹阳寺乃宗室女子清修之所,后来京中贵女修行休养亦多在此。谢氏虽已没落,到底是出过不少后妃显臣的世家大族,有女眷在此并不稀怪。
魏宥没有追问,只道:“直指可有空陪我走走。”
谢照并未拒绝,负手跟在魏宥身后,三人默然,直至后山半腰的藏经塔。
谢照忽然道:“公主可知,丹阳寺的由来?”
魏宥应道:“丹阳寺本是宫内寺,当年宣帝朝废太子的女儿丹阳郡主受其父所累,身死采石渡,骨殖亦未送归京城。宣帝便改宫内寺为丹阳寺,重修佛塔,为丹阳郡主超度。”
废太子魏璋乃宣帝的昭仪谢氏所出,谢昭仪薨后,方被养在中宫姜皇后膝下。论血缘,丹阳郡主应是谢照的表姊。可当初魏璋携妻儿南逃,为保全家族,向圣上自请南下擒逆的,正是太子的母舅,谢照的父亲陈侯谢誉。
谢照似也想到此,哂笑一声,垂目摇头:“人死如灯灭,这点身后福禄啊,还不是做给生人看的。”
言罢,他抬起头,看着魏宥,“公主呢?你想问我的是什么?”
魏宥抿唇良久,方轻声道:“我没什么要问的。”
谢照亦是沉默,却只道“霍氏是豺狼,与之共谋,纵有一时之利,终是会为其所害的。”
可权力之争,冷心冷情的又何止霍氏?
魏宥未将此宣之于口,一时亦猜不出谢照是已看透她的谋算,还是只如此一提。于是只得默然不语。
谢照看穿她是何心思,亦已不欲多言,躬身道:“公主若无事,臣先行告退。”
礼罢,也不待魏宥应许,谢照已径自下阶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魏宥突然唤道:“直指,且慢。”
谢照闻言,回身望向她,魏宥垂眸许久,谢照亦未催促,终听得她问道:“冯氏姐妹……葬在何处?”
谢照道:“冯氏祖陵尚在,圣上令人收殓后,便葬在那了。”
见到魏宥时,魏宾并未意外。两人远远对视一眼,魏宾敛袖,径自进了宝殿,魏宥跟在她身后。
魏宾停在供案前,双手奉香,三拜过后,将香插入积起的香灰中,方侧身看了魏宥一眼,又收了目光,低眸看着燃起的香丨烟,“你落湖后,霍樾来找过我,她告诉我,是汝南王做的。”
魏宥一怔,却道:“谢谢。”
她其实早便明白的。
上一世她早已隐约有了答案,后来她和霍氏兄妹起兵谋逆时,霍樾亦向她透露过几分。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没什么可谢的,我推了这桩婚事,圣上能选的便只有你了,你是代我受孽的。”
魏宾离开后,魏宥默立良久,终是转身取了三炷香,就着佛前一点如豆的火苗点燃,青烟袅袅而升,终散入殿宇幽微处。
她本不信神佛,可上一世最后那几年,她几乎夜夜辗转,只得依赖朱砂安神。药石日侵,连医官都不敢再给她供药。
慕容琬知道后,着人请了佛像供于她帐中,她似也习惯了不时进香礼拜,并非祈求庇佑,只是对着那缕檀烟出神。这样,她的失神有了依托,在旁人看来便不至于那么可怜可笑。
敬过香,正待离去,殿门外一使女打扮的女子却迎上前来,垂首敛衽,向她一福道:“公主,我们家主人想见您一面。”
使女并未带她走远,只停于宝殿侧一间耳房前,魏宥将江洗留在屋外,独自入内,帘栳低垂,一道纤细人影隐于其后。魏宥停步,那答案呼之欲出。
魏宥缓缓道:“他给你的谥号,是章穆。”
帘后传来一声嗤笑,一只纤细的手拨开那道屏障,霍樾的面容显露在昏暗光线下,被衬得有些许苍白,“端庄恭敬曰穆,勤勉谨慎曰穆,他倒是舍得,在我身上浪费这般好的字。”
魏宥定定看着她,在宫宴上时,魏宥便已隐约知道了她的存在,可如今真正面对时,她一时竟不知应抱何样的心绪,以对这个同样来自前世的故旧。
她似乎该庆幸,至少,至少这个故旧是她。
“你……何时回来的。”
“你落水的前一日。”霍樾道,说话间,她缓步擦过她,拿着封信笺,停在了墙边那排长明灯前。
“他已经对我下手了。”
霍樾回身看向她,魏宥抬起眼,迎上她的视线,“若是魏容日后登基,我,我弟弟,我的身边人,只会和上辈子落得一个下场。霍氏亦不会例外。”
“我知道。”霍樾似从思绪中抽离,轻声道。
“落水后我能被人救起,是你提醒了皇后。”
“是。”
魏宥无声松了口气,又道:“圣上想让我出降霍氏。”
“我的时间不多了。”她续道,“今年二月底,慕容氏的老单于便会病殁,届时慕容琬继位,定会遣使赴梁。纵然如今圣上尚在,我亦不敢赌他会不会变卦,同上一世魏容一样,将我嫁往昌黎。”
皇帝的五女中,如今尚在人世且未成婚的,仅有魏宾与自己了。
“你想过吗?毖之。”霍樾没有应答,只忽然唤了她前世的表字,“即便你我知道上一世的命运,可只要一步变,往后的一切便都会变——就像宫宴之上,圣上未死,以后的路便会同前世天差地别。”
“如若你选的新的道,会让你的结局,你身边人的结局比前世更惨烈呢?”
你会痛苦,会绝望吗?
你会后悔吗?
霍樾想问。
“那你呢?你不是也走了新的道吗?”可魏宥道。
霍樾看着她,突然轻笑一声。抬手将信笺一角探向那星赤焰,火舌瞬间舔上纸页,贪婪蔓延。她一松手,那片火便飘入下首的炭盆间,火星迸溅,暗黄的信纸瞬间化为几痕灰白,旋即湮灭无痕。
回宫的牛车在覆雪的车道上颠簸前行,每一下的晃动都撕扯着臂上未愈的伤口,隐隐的痛楚混杂着新肉生长的刺痒。她垂眼看向那齐整缠起的细白纱布,似乎想看穿隐于其下的狰狞伤痕——最后刺向她的那一瞬,冯苑是真想杀她雪恨,还是在为她遮掩脱罪,都随着她的死,从此再无人知。
那封遗书中不会到提她,霍樾试探她,她亦不介意让霍樾知道,这件事中她的存在。
今日是初七,宫学尚未开讲,玉闻堂前积雪未扫,一片素白。甫入院门,便见老宦赵忠慎佝偻着腰背,正陪着魏宁在雪地里堆砌。魏宥并未惊扰,只拢过大氅,倚坐在殿前石阶上,看着一老一少在雪中晃荡,老宦迟滞,孩童狡黠,雪人堆得歪歪扭扭,她似乎再难说出那残忍的问语。
暮色四合,天光彻底黑沉,赵忠慎催着魏宁避入廊下,他也不进屋,径直蜷在她的膝前,小小的身子裹在锦裘间,只露出一张冻得微红的稚气小脸,愈发衬得肩颈单薄。
魏宥伸手拉过他,将他冰冷的手拢进袖中,八岁的男孩,身量尚不及她肩头,恍惚间她想起,前世她离宫远嫁那日,魏宁跟在送嫁的仪仗后,哭得撕心裂肺,却被内侍紧紧拽着,挣扎着,终只能隐于幽深宫门之后。
那时的他,好像也是这么小小一条……她都没见过他长大的模样。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之又轻,“阿宁,你想不想要做皇帝。”
魏宁便这样抬起头看她,带着孩子特有的懵懂,“做皇帝?”
魏宥沉默良久,目光越过他的发顶,院中那不成形的雪堆,院中朱墙青瓦,又向远处一重又一重楼阙。她其实动摇过一次又一次,在魏定死时,在得知冯苑本应的结局时,在看见胞弟不谙世事的眼时。
那日魏宥找到冯苑时,冯苑大抵便知,刺杀皇帝之事,已再无可能。而事已至此,魏定又岂会给她活路?不如陪魏宥演完这场戏,给她一个在御前展露的契机,亦是给那幽居的长沙郡王、给散落如尘的冯氏族人,挣一线微渺的生机。
事情一如魏宥所愿,只是她终未能练就铁石心肠,于是她会愧怍,会自艾。
如果她没有为自己去私心放任冯苑去送死,而只是拦下冯苑,令其不再上殿,那冯氏姐妹是否便能等到平反,而非落得如今这般结局。
可即便没有她,没有冯苑,皇帝也未必能在宫宴上清剿霍氏。而魏定被推到这个位置,注定是要做皇帝的替死鬼,一如五年前的废太子。
成王败寇。
她救不了的。
“就是成为这个宫城,这个天下的主人。”
“就像圣上一样吗?”魏宁道,“那样,我是不是就不能和阿姊一起了?圣上从来不同我们一道。”
魏宥指尖轻顿,轻轻摩挲着他的鬓发,喃喃道:“不像圣上那样……圣上是皇帝,但阿宁可以不做那样的皇帝。”
魏宁的小手在她袖中蹭了蹭,“那会是做什么样的?”
“就是能保护想保护的人,能留住想留下的人。”
魏宁似懂非懂,眨了眨眼:“那……不做皇帝,阿姊便会离开我吗?就像阿姨傅母们那样。”
“不是的,阿姨和傅母离开阿宁,是因为命数至此,阿姊有一天亦会像她们一样离开,但这是因为不可违逆的天命,无关你到底是谁。”
男孩歪着头想了许久,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又悄然化开,他并未参透那关乎生离死别的命数,只简单道:“如果做了皇帝,能一直和阿姊在一起,那我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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