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

作者: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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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往


      脚步声落在身后微凉的空气里,林疏雨跟在陆老身侧向前走,思绪却有些飘远。
      她当然听见了。闻辞压低的、平静清冷的声音,以及她对小钱解释的那句:“我们……不太熟。”
      或许确实是不太熟的。她们之间那点稀薄的过往,淡得像一杯搁置太久的清水,盛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温度不高不低,恰如两人始终不远不近的距离。
      林疏雨眼里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随即敛了神色,站在博物馆古朴的门廊下,同陆青山道别。
      拉开车门坐进那辆黑色轿车,她刻意忽略了窗帘缝隙后那道熟悉目光的追随。
      ……又是这样。
      手机在掌心停留了一会儿,而后被林疏雨放在一旁。轿车在江城空旷的道路上平稳行驶,阳光落在车窗内,投下穿梭的树影。林疏雨抬起半阖的眼帘,太久没遇见这样温吞的光线了,不像北方首都那般刺目干烈,倒像记忆中陵城的晴日,柔和得像一捧温水,洒在叶片上,反射淅淅沥沥的光影。
      这样的天气,总让她不自觉地想起闻辞那张不辨悲喜的脸。闻辞惯于故作平静,但林疏雨知道江南有阴郁的梅雨,也晓得其后难挨的三伏。
      总之,不论哪一种,都会让人觉得头痛。
      车厢内适宜的温度让林疏雨有些昏沉地闭上眼,意识也在恍惚间,沉入了那个燥热粘稠的九月午后。
      熟悉的来电显示在屏幕上跳动时,她脊背下意识地绷紧,接通后,听筒里传来低沉的呼吸。
      “……父亲。”林疏雨先开口,声音干涩。
      “比赛的结果,我看到了。”对面的男声淡淡的,不辨喜怒:
      “你自己满意吗。”
      那过分熟悉的、带着审视的压迫感,瞬间攫住了十六岁的林疏雨。她捏着手机的指节发抖,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开口:“我觉得……我尽力了,父亲。”
      “你韩阿姨拦着,不让我打这个电话。”那声音顿了顿,像某种警告:“但我想你应该清楚,我并不支持你走这条路。”
      “……父亲。”
      “你浪费了一次机会,林疏雨。”斩钉截铁的宣判砸下来,“——这是最后一次。”
      刺目的阳光,连同聒噪的蝉鸣和冰冷的忙音,瞬间灌满了她的感官。樟树浓密的阴影笼罩着她,非但没有带来凉意,反而闷热得令人窒息。
      “同学?”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带着点陌生尾音上扬的询问,轻轻撞破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闷热。
      林疏雨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蝉鸣的嗡响还在耳边鼓噪,视线模糊地聚焦,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手背附近传来一丝微弱的凉意,是对方递过来的一瓶冰水。林疏雨在持续的耳鸣中勉强分辨出那个声音:“你身体不舒服吗?”
      穿着宽大志愿者马甲的女生,胸口挂着工作牌。林疏雨的目光在那名字上短暂停留——闻辞——然后摇了摇头,没有接过她递来的冰水。
      对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收回手,目光在瓶子和林疏雨之间犹豫地徘徊。片刻,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
      “天气很热,在外面待太久,容易中暑。”
      微凉的指节攥住了林疏雨手腕,她就在这样恍惚的茫然中跟在了对方身后,一步步地,走向不远处的凉亭。
      两人的脚步声淹没在了嘈杂的蝉声里。
      ——回忆随着停车的惯性戛然而止,林疏雨睁开眼,目光落在路口闪烁的红灯倒计时上。引擎的震动随着绿灯的亮起一并响起,她这才彻底从那段恍惚中抽离。
      那是她记忆中,与闻辞的第一次照面。
      “林老师。”此刻驾驶座上的女人才出声,镜片下的眸子扫了一眼后视镜中林疏雨的侧脸,“方才你离开的时候,沈先生来过电话。”
      “知道了。”林疏雨的声音听不出波澜。薛寒口中的“沈先生”,就是林疏雨的父亲。
      “托你调查的事,”林疏雨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盖,“有进展了么?”
      薛寒抬了抬镜框:“汇款路径很隐蔽,时间跨度也大,调查起来有些困难。如果有新的进展,我再向你汇报。”
      林疏雨“嗯”了声。或许是那段不愉快的回忆,又或许是父亲来电的阴影,回酒店的后半程,车厢里弥漫着异样的沉默。这沉默一直延续到她在酒店房间洗完澡,靠在床头。手机屏幕亮着,她盯着那个没有备注却烂熟于心的号码,指尖悬停片刻,终究还是退出了拨号界面。
      她不喜欢,这种根植于血脉的沉重感。
      自林疏雨有记忆起,父亲便是沉默而威严的象征,母亲则因长年的病痛显得苍白消瘦。记忆中母亲总是温柔笑着的面容已有些模糊,唯一清晰而残酷的事实是——母亲的沉疴,是不顾父亲反对生下自己所致。从降生那一刻起,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带着某种不被期许的原罪。
      父亲总是很忙,偌大的房子里,常只有她和母亲。家庭医生定期造访,更多时候,是年幼的林疏雨趴在母亲病床边写作业。母亲抬起有些干瘦的手摸着她的头,温柔地问她:“小疏雨饿不饿?”
      “嗯。”她总是低着头回应,在母亲温柔的注视下,努力咽下喉间翻涌的酸涩。
      她知道的,即使母亲一直瞒着自己,她也清楚地知道——母亲的时间,不多了。
      林疏雨曾经在书柜某个落了灰的角落翻到一张有些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母亲的面容与记忆中那个苍白消瘦的女人重合,但那雪白的长裙、乌黑的长发,连同手中亮漆的提琴,勾勒出过去那个陌生的母亲,那个没有被病痛折磨、健康快乐的母亲。
      年幼的林疏雨一直觉得,父亲对自己的放任只是出自对母亲的爱屋及乌——她的姓氏来自于母亲,连同父亲后来允诺自己学琴的请求、时常监督自己的日课,都像是为了让病中的母亲开心。年幼的林疏雨想,至少在那时父亲应当是满意的,否则他不会在听到琴声时难得地笑起来,摸着自己的脑袋。
      她知道,母亲一定会开心的。
      哪怕是在那个遥远的世界,母亲也会听到的。
      母亲在她十岁那年的盛夏去世。灼热的烈日下,覆盖遗体的白布反射出刺眼的光。耳边是喧嚣到令人麻木的蝉鸣,是陌生宾客压低声音的议论,是葬礼进行曲沉重压抑的回响,还有父亲看到她时,那一声沉重而复杂的叹息。
      那叹息鬼魅般回荡在林疏雨的记忆中,牵起一阵寒意,如同某种意味着母亲彻底离去的宣告——这样的认知让她恐慌,于是她本能地紧握住那把象征着母亲的提琴,就像紧握住母亲冰冷僵硬的手臂一样。
      初一那年,她有了新的“母亲”。
      她知道的,不被祝福,无人关心,这是自己的宿命,但是又如何呢,至少她有自己想要追逐的东西。
      父亲指责她选择音乐这条路的“不务正业”,将那些不大不小的获奖证书摔在地上,质问她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家里,而她只是沉默地一张张收起散落在地的纸片,抬起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
      “我不会耽误学习的。”
      她在父亲眼中捕捉到一丝极其短暂的、近乎动摇的情绪。但随即,那眼神便被更深的冷意覆盖,变成残酷的冷笑:“林疏雨,那就证明给我看。”
      依然亮着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打断了那阵不合时宜的回忆,林疏雨垂眸,指尖轻触,接通了电话。
      “韩阿姨。”
      对面应了声,“哎,怪我没拦住老沈,他要是又和你说什么,你别管他就是。”
      母亲去世后不久,林疏雨便转学到了沪城的一所寄宿学校,远离了江城的老宅。她与这位继母的接触,仅限于逢年过节餐桌——她与父亲之间对峙的沉默往往由继母韩蕙兰温言软语地化解。日子久了,林疏雨与她之间那点稀薄的牵连,竟比和父亲之间还要多上一些。
      “这次,也让韩阿姨费心了。”林疏雨停顿了一下,声音轻缓,“父亲那边……让您为难了。”
      “他就是那个犟脾气……”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叹,“好不容易回趟江城,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初霁?这孩子,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姐姐呢。”
      “嗯。”林疏雨的唇角不自觉地弯起,声音里渗进一丝柔和的笑意,“等我忙完这边的事,就回去。”
      “初霁想和姐姐说说话,那我先——”
      “姐姐——”
      女孩清亮的声音瞬间跃入听筒,盖过了韩蕙兰未尽的尾音:“我最近在学画画呢!姐姐有空回来看看好不好?”
      林疏雨轻轻地笑了:“好。”
      几句家常过后,电话挂断。房间骤然沉入短暂的寂静,唯有方才通话的余温似乎还悬在空气里。林疏雨盯着手机屏幕熄灭后残留的幽暗光影,失神片刻,才抬手按熄了壁灯开关。
      浓稠的黑暗瞬间涌来,将她密密实实地包裹,如同剧场终场灯光熄灭后,琴弦震颤出的缥缈余音,在空旷里弥散。
      就在这深沉的寂静中,一点刺目的荧光利落地划破黑暗。林疏雨低头,手机屏幕上清晰跳动着两个字: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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