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耳朵摸不得

作者:寄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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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赁居狐


      阮音醒来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她深深地伸了一个懒腰,沉浸在美梦中不肯睁眼。梦里是中秋夜,她与爹爹阿娘正在院中赏月,槐花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阿娘难得允她尝尝甜酒……

      不对,家中种的是桂树,况且九月里哪来的槐花?

      古槐、狐狸、夜宴、季焕……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和昨夜入睡前一般。难道一切都是一场梦?

      心念电转间,阮音俯身拾起了床边的鞋。只在房中穿着的睡鞋,此时鞋底沾了一些草屑与泥。阮音拈起鞋底一片白色花瓣,正是她梦中所见的槐花。

      这一切竟是真的。

      “姑娘,你起了吗?”小桃听见动静,绕过屏风走进来。

      “小桃,你怎么不叫我起来,在别人家里睡到日上三竿,实在太失礼了。”阮音想起他们昨日借宿林家。

      小桃噘噘嘴:“是季郎君不让我叫你,他早上特意来嘱咐我不要吵着姑娘。”

      “小桃,你昨夜……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呀,昨夜十分好睡。”小桃奇道,“姑娘为什么这样问?”

      “唔,没什么,只是觉得虫鸣扰人。”阮音敷衍过去。

      她梳洗毕出门来,见季焕正立在院中。想起昨夜,季焕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转过头去。

      “我起晚了,叫郎君见笑。”阮音也有些不好意思。

      “无妨,也是事出有因。你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吗?”

      阮音霍然抬头,正撞见他目光深深似要看进她眼底。他这是什么意思?电光石火间,她想起昨夜“梦”的最后,好像有人抱起了她,朦胧醉眼间,她好像看到了季焕。

      一瞬间的羞赧过后,恐惧让她脸上血色尽褪,难道他也看到了狐狸夜宴,他又听到了多少?

      阮音僵愣当场,正不知如何回答,忽有林家下人来报,说一位道长正在门口,要寻府上的一位年轻郎君。

      “江道长,这位就是林府主人。林伯伯,这是我昨日结识的玄都观江屹道长。”

      “小道稽首了。昨夜我观此间有妖气聚集,未及通秉,冒昧入内查探了一番,还望善人勿怪。”

      林老爷忙不迭说无妨无妨,只是十分疑惑:“道长说我家有妖,是何缘故,近日家宅安宁,家人也身体康健,并无妖异啊。”

      “林伯伯,昨日道长发现有异状的,是隔壁您赁出去的小院。”

      江屹点头:“那小院中应是狐妖盘踞,只狐妖狡诈,善察人心、多机变,我们赶到时已无踪影。”

      林老爷惊疑不定,领他们出府去敲那小院单开的角门。敲了好一阵也无人应答,季焕一跃进入,从里间将门打开,众人这才得以入内,阮音也跟着进去了。

      自从将屋赁与这外乡人,林老爷便不曾来过这边。只见格局陈设一如从前,院中一棵巨大的古槐枝叶繁茂,院中空无一人,并无一点居住的痕迹。

      江屹与季焕对视一眼,昨夜的夜宴场景还历历在目,屋中富丽堂皇的摆设也全不见了踪影,可见这狐狸幻术了得。

      正当这时,一名仆役叫嚷起来,他在树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精致箱箧。

      江屹小心打开,只见里面装满了金银,上覆一张洒金笺纸,展开来看:“廿载寄寓,深荷恩情。今迁别所,未及面辞。遗君薄财,聊表谢意。”左下角画着一枚小小的狐纹花押。

      “倒是一家子懂礼数的狐狸。”季焕忍不住笑道。

      林老爷茫然无措,他从未与精怪打过交道,谁知一墙之隔的租客竟是狐妖,还留下这许多钱财。

      “善人不必惊慌,这伙狐妖并非恶妖,如今既自行离去,应也不会有后患。”

      无人察觉处,阮音悄悄退出了人群。她确信了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想起狐老翁、狐郎君与狐少女的话,难道她竟真是狐妖?

      阮音一时思绪如麻,也顾不得季焕是否发现她的秘密,回屋去了。

      季焕注意到了她有几分慌乱的背影,猜测她应是被狐妖吓住了,到底只是一个闺阁小娘子。好在这狐妖并没什么坏心,或许只是一时好玩摄了她去。

      这番折腾下来时已近午,此时上路只怕也要错过宿头,在林老爷的坚决挽留下,三人又住了一夜,第二日启程出发。

      不同的是,三人变成了四人,江屹奉师命赴京,得知他们也要去往京城,便提出结伴而行。季焕并无异议,左右江屹自己有马,且他看上去性格端方,言语有礼,倒也不讨厌。

      “姑娘,江道长也长得很俊俏呢。”小桃放下撩起的车帘一角,笑嘻嘻凑到阮音身边小声说。

      阮音却有些心不在焉,江屹是玄都观弟子,能惊散狐狸夜宴,可见是有真本事的。和他一道上路,万一被他觉察自己身份有异……但他至今未发现异常,或许不必担心。

      且既能遇到狐妖,这一路保不准还有其他妖物。若无意伤人还好,若遇到恶妖,有这样一位高人同行,到底能放心些。

      四人晓行夜宿,几日后便出了越州,进入恒州地界。

      越州江河湖泊众多,地势相对平坦,凭水建起许多城郭村镇。相比之下,恒州则多山麓,城与城之间距离较远。阮音一行人没有经验,这日日落时分还未赶到下一个城镇,只得在林中露宿。

      幸而他们找到了一间破败的土地庙,房屋倒还坚固,只是看得出来久无香火,或许附近曾有村庄,后来都搬迁了。简单收拾一番生起火,四人围坐,小桃从马车上拿出干粮分给大家。

      “我听表兄说,江道长此番进京是奉了师命?”阮音率先打破这略显尴尬的一室沉默。

      江屹正色道:“正是,我有一师叔,早年下山游历再无音信,前月家师收到消息,有人在京城遇见了与师叔极相似的人,家师便派我去寻找。”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其实还只是外家弟子,此次历练若顺利,我便可正式入道了。各位不必唤我道长,家中长辈为我取了字,你们唤我卓之便是。”

      小桃瞪大眼睛:“原来修道还有外家内家之分,那入道之后就不能成亲了吗?”

      江屹闹了个大红脸:“我……家中并未……我们师门是不禁婚娶的。”

      小桃点头:“你们师门倒是通情达理。”

      阮音笑笑,余光偷瞟季焕一眼。他双眼轻阖,微微仰头靠在柱子上,似在假寐。这一路他都很沉默,只有江屹与他搭话,或是停下歇宿、启程时才开口。

      阮音想起那年上元夜遇到的小少年,仗着季焕没发现,细细端详起他的脸,比小时候轮廓更加刚毅了,清晰的下颌线莫名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感。他的嘴唇变薄了,再没有少年时那种玩世不恭的微笑。

      父兄不明不白没了,他只身一人去追查真相,这样沉重的仇怨压在他肩头,一定很辛苦吧。她以为出了越州,他会提出与他们分道,毕竟他一人赶路,比带着马车轻便许多。

      季焕眼睫微颤,他知道阮音一直在打量他。这胆大的小娘子,竟就这样大剌剌地盯着男人看。一路同行,他感到阮音对他有种莫名的信赖,这让他在离开越州之后也始终开不了口辞别。两个小娘子上路让人如何放心,她虽聪明大胆,却无江湖经验,那小丫鬟更是乍乍呼呼全不顶事。罢了,便护送他们到京城吧,左右也不差这几天。

      她灼热的目光似有实质,他有心吓她一吓,猛地睁开了眼。

      阮音思绪越飘越偏,骤然四目相接,惊得马上移开了目光,尴尬地装作左顾右盼。小桃和江屹正聊得起劲,无人发现她的异常。

      过了一会儿,她又悄悄将目光移向季焕的方向,不料他还直直看着自己。偷瞄被人发现,阮音一下从脸颊红到了耳根,但她不愿认输,强作镇定地冲他一笑,抱起膝盖把脸埋进了双臂间。

      季焕看她这一连串小动作,嘴角不由抽了抽。怎么会有这样复杂的小娘子,既聪慧又傻气,有时落落大方,有时又如兔儿般一有风吹草动撒腿就跑。

      他闭上眼,当真假寐起来。

      门外山林里漆黑一片,不时传来虫鸣和鸟叫声,就在这一片寂静中,阮音捕捉到了不寻常的动静。那是沉重的脚步落在林中落叶上的踩踏声,伴随着粗重潮湿的喘息。

      阮音叫醒众人,季焕和江屹戒备起来。季焕侧耳听了一阵:“应当是林中猛兽。”

      他交代阮音和小桃退到土地公神像身后,将两匹马也牵进庙里,他与江屹各执一支点燃的粗柴,守在破庙门口。

      沙沙的脚步声渐近,这下连小桃都听到了,一片黑暗中出现一双闪着微光的眼睛,看高度竟是直立着的。

      “是熊罴!”江屹声音也微微带了一丝颤抖。传闻熊罴不仅力大无穷,毛皮刀枪不入,更可怕的是狡残忍诈,民间一直流传着熊罴戴冠伪作人类敲门,骗开门后食人的故事。

      小山一般的棕黑身影从黑暗中彻底走出,火把的光映照下它的眼睛闪着嗜血的光,粗重的喘息下有口涎从利齿间滴落,空气中似乎也传来腥臭的气味。

      季焕与江屹挥舞火把试图驱赶它,但熊罴似乎很快便发现了,这火对它不能构成致命的威胁。它怒吼一声,引得山林为之一颤,狡诈凶残的小眼睛在二人之间扫视一番,选择向江屹扑去。

      江屹吓得几乎握不住火把,熊罴虽凶蛮却不是妖类,他的道术对它没有任何作用,他只能拼命催动两条腿向林中跑去。

      但腿软的他显然跑不过四条腿的熊罴,未跑出几步,慌不择路间他被一根树根绊住,狠狠扑倒在地。

      手中的柴火已经熄灭,江屹却仍紧紧握着,这是他唯一的武器了。

      生死之际,他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敏捷与勇气,一下翻身立起,与熊罴正面对峙。

      这畜生却并未马上扑过来,它似在享受猎杀前的快乐,欣赏着猎物的挣扎与恐惧。

      江屹只觉今日小命休矣,至少他将熊罴引开了,季焕他们若弃车骑马或能逃得此劫。他狠狠闭一闭眼,准备迎接这巨兽的致命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屹忽闻一声大喝,几乎同时响起的是熊罴痛苦的嘶吼声。小山一样的身影向前扑倒,露出身后的人影,是季焕用他的法剑自后刺穿了熊罴的心脏。

      季焕随着熊罴扑倒之势,整个人压在它身上,将剑又向下插入几分。熊罴四肢仍在不甘挣动,但很快便彻底断了气。

      季焕一使力将剑拔出,从熊尸上滚下,大口喘息着。江屹瘫坐在地,竟不能反应。历朝历代官府都管控铁质兵刃,自然不可能允许百姓佩剑四处招摇,他的法剑乃是法器而非武器,没有开刃。季焕竟能用没开刃的法剑一剑洞穿这凶兽厚重的皮毛,力量实在惊人。

      劫后余生,江屹这才发现自己摔倒时扭伤了脚踝,此刻肿得像个馒头,已无法行走,刚刚能稳稳站住已是恐惧催化下的奇迹。

      季焕正要扶他回破庙,忽闻那边传来一声女子恐惧绝望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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