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青

作者:Spring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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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卿


      二月初八,栖梧宫里外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

      沈鸾澜晨起时,只觉窗外天色格外清亮些,空气中浮动着早春特有的、微湿的草木香气。她已满十二岁,身量又拔高了一截,眉眼间的稚气褪去些许,开始显露出少女初成的清丽轮廓。但在这深宫里,公主的生辰,除非是及笄那样的大日子,大多只是内务府循例添些份例,至多宸妃吩咐小厨房多加几道她爱吃的菜式,并不会大肆张扬。

      她自己心里记着这个日子,却也没抱太多特别的期待。母妃昨夜倒是提了一句,说今日会请尚衣局的人来为她量体裁几身春衫,也算是贺礼了。

      用过早膳,她正预备去书房练字,素云姑姑却笑吟吟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扁平的锦盒:“公主,方才毓庆宫的小禄子送来的,说是二殿下给您的。”

      沈鸾澜怔住。二哥?生辰?

      她接过锦盒,入手颇有些分量。锦盒是暗紫色的云纹缎面,没有任何标记,朴素得很。打开盒盖,里面并无她预想中的珠钗玉佩或昂贵玩物,只有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支笔。竹制的笔杆打磨得光滑温润,色泽是经年累月使用后才有的深琥珀色,显然并非新制。笔锋饱满,毫尖聚拢如笋,是上好的紫毫。

      右边,则是一本装帧简单的册子。蓝色布面,封面空白,只右下角用极小的楷书写着两个字:澄心。她轻轻翻开,内页是微微泛黄的宣纸,上面誊抄着诗文,字迹清峻峭拔,力透纸背,正是沈瀛的笔迹。所抄内容也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常读的诗词,而是前朝一些清朗疏阔的山水田园诗,间或夹杂几篇短小精悍的论说文。

      锦盒里没有只言片语。

      但沈鸾澜捧着这两样东西,心口却像被温水熨过一般,缓缓地暖了起来。笔是旧物,却保养得极好,可见主人珍视。册子是他亲手所抄,选的诗文也暗合她近来渐渐开阔些的心境。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礼物,这份馈赠,格外沉静,也格外……贴心。

      她将笔握在手中,指尖抚过光滑的笔杆,仿佛能感受到经年累月执笔留下的、细微的印记。

      一整个上午,她都待在书房里,用那支旧笔,蘸着新墨,在沈瀛手抄的诗册空白处,试着临摹他的字迹。笔锋触纸的瞬间,一种奇异的、仿佛血脉相连般的顺畅感油然而生。这支笔,似乎比她用惯的任何一支都要听话。

      午后,宸妃果然叫了尚衣局的人来。量体、选料、定花样,一番忙碌下来,已近黄昏。宸妃留她用了晚膳,席间多是叮嘱她女子德行、举止规范的老生常谈,虽温和,却也让沈鸾澜有些意兴阑珊。

      膳后,她推说想散步消食,披了件薄斗篷,独自溜出了栖梧宫。

      春夜的风还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很舒服。宫灯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里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又来到了御花园东北角,那株老梅树下。

      梅花早已谢尽,枝头抽出嫩绿的新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假山石围出的那片小天地,在夜色里显得愈发隐蔽。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弯腰钻了进去。

      里面竟不是空的。

      石凹处的地上,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青瓷小罐,罐口用红绸封着。旁边,还有一盏小小的、琉璃制的风灯,灯芯已然点燃,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晕,刚好照亮这一小片地方。

      沈鸾澜的心猛地一跳。她蹲下身,拿起那个小罐。入手微凉,揭开红绸,一股清甜馥郁、混合着桂花和蜜糖的香气立刻扑鼻而来——是酿好的糖桂花。琥珀色的蜜糖里,浸着饱满的金黄色桂花,晶莹剔透。

      罐子底下,压着一张素笺。

      素笺上只有一行字,墨迹犹新,是他铁画银钩的字迹:

      生辰快乐,小阿卿。

      没有落款。

      沈鸾澜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

      “阿卿”。

      这是她的乳名。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偶尔会唤。母妃心情极好时,会温柔地叫她“阿卿”。早逝的外祖母,在她极幼小模糊的记忆里,似乎也这样唤过。就连父皇,也只在极少数的场合,带着些许怜爱地叫过一两回。

      二哥怎么会知道?

      他不仅知道,还这样写了上来。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称呼。

      “小阿卿”。

      三个字,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酥麻的战栗,和一股汹涌而上的、难以名状的酸楚与温暖。

      她抱着糖罐和风灯,在小小的石凹里蜷坐下来。琉璃灯暖黄的光映在她脸上,也映亮了手中那张素笺。她看了又看,指尖摩挲着那凌厉又隐含温柔的笔迹,仿佛要把它刻进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

      沈鸾澜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

      沈瀛在她身旁停下,并未进来,只是站在假山石的阴影外。他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常服,像是刚从某个需要隐匿行迹的地方归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微凉气息。

      “二哥哥。”沈鸾澜低声唤道,声音有些哑。她没有起身,依旧抱着膝盖坐着,仰头看他。琉璃灯的光晕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条,和他垂落的目光。

      “糖桂花可以兑水喝,也可以佐粥。”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春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低沉,“莫要空口吃太多。”

      很平常的叮嘱,仿佛他们之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赠予与接受。

      沈鸾澜点点头,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那张素笺。她鼓起勇气,问出了盘旋心头许久的问题,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声吹散:

      “二哥哥怎么知道我的乳名?”

      问完,她便屏住了呼吸。

      沈瀛静默了片刻。夜风穿过新生的梅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隐约传来宫门下钥的悠长梆子声。

      然后,她听到他平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回答,视线却似乎微微移开,落在了远处宫墙朦胧的轮廓上:

      “恰巧听到宸妃说过罢了。”

      恰巧。

      罢了。

      两个词,轻描淡写地,将他如何得知这个私密称呼的过程,归结为一次偶然的听闻。也仿佛在说,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可若真是如此偶然,又为何偏偏记在心里?又为何,偏偏选在这样的日子,用这样的方式写给她看?

      沈鸾澜没有追问。她只是低下头,看着怀里那罐晶莹的糖桂花,和手边那盏温暖的小灯。

      “谢谢二哥哥。”她轻声说,这次的声音稳了些,带着真切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沈瀛“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站了一会儿,似乎并无他话,转身欲走。

      “二哥哥,”沈鸾澜忽然又开口,叫住他。她抬起头,琉璃灯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这灯……很好看。”

      沈瀛脚步微顿,侧过头,目光落在她映着暖光的脸庞上,停留了比平常略长的一瞬。

      “留着吧。”他说,“夜里路黑,照个亮。”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很快融入梅树投下的更深沉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沈鸾澜独自坐在那片温暖的光晕里,很久很久。

      她打开糖罐,用指尖蘸了一点蜜糖,送入口中。甜,清甜,带着桂花特有的馥郁香气,一直甜到心底最深处。

      那盏小小的琉璃风灯,后来一直放在她寝殿的窗台上。入夜便点亮,暖黄的光能照亮半间屋子,驱散许多独自一人时的清冷与孤寂。

      “恰巧听到”。

      她后来常常想起这个回答。宫闱深深,哪有那么多恰巧?不过是有人刻意留心,默默记下,然后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以看似随意的方式,轻轻交付。

      这认知让她心头那份隐秘的、关于甜味的联结,又深了一层,也重了一分。

      她开始隐约觉得,二哥对她的回护,或许并非仅仅出于兄长对幼妹的照拂。那深潭之下,藏着更为幽微复杂的心绪,是她这个年纪尚且无法完全勘破,却已能隐隐感知的、带着暖意的暗流。

      春夜渐深,星子明灭。那盏风灯的光,温柔地亮着,像一颗被小心守护的、不会熄灭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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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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