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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叮咚一声,手机震动,消息弹出,吵醒了一旁睡得不深的女孩。这是傍晚七点过,十月底的上海天色已尽,居民区里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某一扇并不起眼的窗户,也点亮了一盏温暖的黄光。
屋内陈设简单:一侧是铺得整齐的单人床,另一侧是一张摆满屏幕和电子设备的桌子,旁边的柜子里则塞满了零食。女孩洗漱完毕,端着一杯热咖啡回到房间,在电脑前坐下,拉过毛毯披在肩头,这才伸手拿起手机,点开消息。
最上方高亮的头像,是一个机器人的头部特写。蓝白配色,发出红光的独眼。那是《新世纪福音战士》里的零号机,陈晨的头像。
陈晨:
又在图书馆遇到阿豪了。和前几次一样,他先去储物柜拿了个包,然后就径直走进单间自习室。
女孩盯着屏幕,若有所思,没有立刻回复。在她的认知里,阿豪绝不是那种会主动跑去图书馆自习的人。
据她所知,阿豪的父母在南通经营着一家颇具规模的医疗器械公司,身家过亿。家里有两个孩子,哥哥留在家族企业里上班,但兄弟俩关系并不融洽。阿豪本科在英国读书,回国待了两年后,又远赴瑞典念研究生。据说,他能进入现在的研究团队,很可能是因为家里捐过一笔钱,或是业务上和研究团队有什么合作。
不过阿豪本人似乎并不介意这种安排,甚至隐隐把它当成和学历不高的哥哥较劲的方式。硕士转博那一年,家里也相当满意他的成就,还送了他一辆奥迪R8作为庆贺。他在实验室里对导师和组员都算尊重,力所能及的活也肯干。无论功劳还是苦劳,只要这样稳扎稳打坚持几年,也足够凑齐博士毕业所需的论文数。
然而,说到底,阿豪并不是个真正喜欢读书学习的人。那他此刻自己跑去图书馆自习,会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那么陈晨呢?他开始常去图书馆,是因为自行车坏掉了吗?没有车的话,从校园走回公寓虽不算太远,但一来一回也要半个多小时。如果白天在校园里上课、吃饭、打球,间隙都在图书馆度过,确实要方便得多。
可他的车是怎么坏的?一直没修好吗?还是根本修不好了?女孩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在键盘上敲下了回复。
莘小桐:
告诉我这个干嘛?
陈晨:
就是觉得有点反常,和我心里对阿豪的印象不太符合。
莘小桐:
我又不认识他。你们不是好朋友吗?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
陈晨:
怎么说呢,感觉我们之间就是典型的垂直社交。除了打球,我对他其他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兴趣。
莘小桐:
可你现在不是在纠结么。既然好奇,与其在这儿犹豫,不如直接问问,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陈晨:
我是有理由的……不过你说的也对。
莘小桐没有再回复。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自行暗下,女孩的世界重新归于安静。她的房间本就不大,隔音也不够好,窗外街道的车流声、路边摊的吆喝声都断断续续地渗进来。但在夜幕的笼罩下,这些噪音仿佛被柔和稀释,她依旧能感受到属于自己的静谧。
她将桌角的绘图板拉到身前,执笔点了几下,屏幕上立刻铺开一幅未完成的水彩。画面是一片沉沉的夜景,色块浑沌压抑。她原本计划把暗色图层画完,再铺上亮色的图层。可到要画亮色的时候,却迟迟无从下笔。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随手抓过手机点了份外卖,依旧备注放在门口。恰在此时,陈晨的消息一连跳了出来:
刚才我去自习室找阿豪了。
他竟然是来图书馆冥想的。
说是每次网球比赛前,他都喜欢到图书馆里静一静。
现在想来,以他对网球胜负的执念,整这种仪式感倒也算不上奇怪。
不过,我敲门进去时,他却慌慌张张,把一个 iPad 塞进包里。还说我打断了他的冥想,要是今天输球,就得我负全责。
怎么感觉最近身边的人都越来越反常……还是说,是我自己愈发和社会脱节了嘛……
算了,我的网球课快开始了,先闪一步,回聊。
消息停在这里。
女孩眼前的屏幕里,水彩画被最小化,一份 Excel 表格占据了视野。表格中密密麻麻列着电子设备的名称、型号与 Mac 地址。她快速扫过,却没发现任何可能与 iPad 对应的条目。
“Air-gapped 的 iPad?”她盯着屏幕,低声喃喃,“你果然比我想象的更聪明一点。”
***
卡罗琳斯卡国立大学并没有自己的室内网球馆。早些年,校内综合体育馆会在特定时段将场地改成网球场,供学生练习使用。但近几年,随着参加各类体育活动的学生人数不断增加,场地日渐紧张,学生网球俱乐部便整体迁到了扩建后的利丁厄网球中心。那里共有六片标准球场,天气转冷时,还会搭建充气气膜,将六片室外硬地改造成气膜馆。
一个半小时的团课过得很快。练习完毕,陈晨收拾好球拍,准备离开。路过旁边的场地时,看见了正在场上比赛的阿豪。让他意外的是,阿豪参加的竟然是混双比赛,而他身边的搭档,居然是杨悦伊。
自从上次在东港遇到杨悦伊之后,陈晨和她陆续约了几次球。杨悦伊也是从小学过网球,技术扎实,比赛时陈晨常常不是她的对手。
不过,相比争个输赢,她似乎更享受那种节奏平稳、有来有回的底线拉球。有一次两人对拉,一个球在空中往返了半个多小时,直到最后两人都几乎累到虚脱。
因为和陈晨一起打球,杨悦伊也自然认识了阿豪。三个人还建了个约球的小群。只是他们什么时候决定组队参加混双比赛的,陈晨却一点也不清楚。
今天的杨悦伊穿了一件白色网球连衣裙,裙侧印着几簇鲜艳的红色火焰。阿豪也是同系列网球服,白色短袖短裤上,延展印着大片淡红色的火焰纹路。
不过,比起衣着上的默契,他们在场上的配合更让人印象深刻。陈晨看了一会儿,只觉得两人的跑位和攻守交替几乎是天衣无缝,像是已经搭档许久的老队友。
场上的两人牢牢掌控着比赛的节奏。随着对手又一个回球出界,比赛宣告结束。
杨悦伊和对手简单握手,随即转身朝陈晨走来,神采飞扬,笑容明亮:“我们打得不错吧?有观众的比赛果然更带劲。哈哈!”
阿豪收好球拍,喝了口水,这才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笑着说:“要不是你打扰了我的赛前禅修,今天这场比赛还能赢得更快。”
“你们再强一点,还不得把对手打得弃号重练?这场比赛真没必要再给自己加 Buff 了。”陈晨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又向杨悦伊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去。
他刚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阿豪的声音:“我不是说过,今天的比赛赢了,就要请你吃大餐?我知道有个日料的海胆和螃蟹都特别好吃,点个外卖去我家吃如何?"显然,这句话是对杨悦伊说的。
“要不……还是去店里吃吧?我吃什么都行。”杨悦伊的语气明显没了刚才赢下比赛时的那份兴奋,声音轻了一些。
"好吃的店都在斯德哥尔摩呢,你还有力气跑那么远么?还是点外卖方便。就给个面子呗,大小姐。"阿豪很自然地就摆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
"嗯……"杨悦伊明显有些为难。她大概并不想去,但碍于双打搭档的面子,又不好直接拒绝。
就在这时,她不经意地和偷偷回头瞄了一眼的陈晨视线相遇。那一刻,她的眼神微微一闪,几乎没再犹豫。
“那好,”她忽然提高声音,笑着说,“但是得叫上陈晨一起去。”
这句话讲出来,显然也是给陈晨听的。
他脚步一顿,继续往外走也不是,留下来也不是,只好僵在原地,尴尬地笑了笑。
阿豪则一脸为难地摊了摊手:“可我的车只有两个座啊。”
杨悦伊也不肯再退让,皱了皱眉,说:“那今天就算了吧。”
“别别别,那咱们打车好了!”阿豪连忙摆手,语气带着几分急切,“陈晨!走吧,一起去我家吃饭!之前就想让你去坐坐,一直没机会呢。”
就这样,陈晨莫名其妙地被安排了晚饭。他倒也无所谓,随口应了声“好”。三人换好衣服,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杨悦伊找了个空档,凑到陈晨身旁,低声说:“陈助教,吃完饭可得送我安全回家呦。”
出租车停在了阿豪家楼下,陈晨隐约觉得这栋楼有些眼熟。电梯直达六层,阿豪打开公寓门,宽敞明亮的客厅映入眼帘。一扇大落地窗将利丁厄岛的景色尽收眼底,远处的东港灯塔清晰可见。落地窗旁,一盆茂盛的富贵竹静静生长,比陈晨之前在照片里看到的又长高了不少。
***
阿豪家的餐桌上摆满了各式海鲜料理。螃蟹、龙虾、海胆、鱼腹、刺身拼盘,一应俱全。旁边那锅和牛寿喜烧还在轻轻冒着热气。然而,这一桌丰盛的食物几乎保持着原样,几乎从未被动过。
陈晨在踏进门的那一刻,就本能地想拉着杨悦伊转身离开。但理智告诉他,他得留下来,多观察案发现场,尽可能多地收集信息。于是他勉强戴上微笑的面具坐下,却也没有大快朵颐的心情。
阿豪殷勤地带两人参观酒柜。见他们对酒兴致寡淡,便自顾自挑了几瓶酒回到餐桌。刚一落座,他就给三人的杯子都倒满,举杯对杨悦伊笑道:“今天双打大胜,来,碰一个,庆祝一下!”
见杨悦伊举起杯,阿豪在碰杯的一刻特意放低了自己的杯子,显出几分刻意的尊重。而她只是微微抿了一小口酒,便将杯子放回桌上,随即拿起筷子,静静等着众人开动。
阿豪见状,仍笑着问:“怎么,不合口?我还有别的酒,要不要尝尝?清酒、米酒、果酒都有,配海鲜都很合适。”
杨悦伊忙摆手:“不用了,今天就不太想喝。咱们吃饭吧。”
阿豪却像没听见似的,起身拿起一只加拿大冰酒,说道:"这个牌子的年份酒,在瑞典恐怕找不到第二瓶。而且度数低,不容易醉,要不要试试看??”
说着,他又侧过头,对陈晨挤了挤眼睛,暗示让他助攻:“阿晨对酒可挑剔了,但冰酒他可是从来都没拒过。”
话音未落,他已经又拿来杯子倒好了酒,将浅金色的冰酒放到两位客人面前:“来,咱们一起走一个。”
“我今天不喝了。”陈晨语气平淡,却硬生生扫了对方的兴致。阿豪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倒是原本有些坐立不安的杨悦伊,见陈晨替她挡下这一杯,心里反而安定了几分。
“没劲!”阿豪的语气变得明显不耐烦起来,端起酒杯自斟自饮。“本来混双比赛还挺尽兴,结果现在连喝一杯都这么多事,一点默契都没有!”
“比赛是比赛,以后我还是会认真打球,好好配合的。”杨悦伊撅了撅嘴,做了个鬼脸,试图缓和气氛。
可阿豪眼神中带着明显的不屑,反倒越说越来劲:“需要吗?还不是我carry你?只要我上场,和谁搭档都能赢。”
杨悦伊脸色一沉,放下筷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阿豪,声音冷了几分:“你真这么想?”
阿豪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端起酒杯慢慢抿了一口,又挑了挑眉,说:“刚才的比赛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还不都是我在得分。女生打混双,不就是场上啦啦队吗?”
“退赛吧。我不想和你搭档了。”杨悦伊说着便站起了身,背起网球包朝门口走去,陈晨则跟在她的后面。
“行行行,不送啊!”阿豪在两人身后没好气地嚷道,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两人沉默着走出公寓楼的大门。
透心凉的风瞬间灌入鼻腔,陈晨只觉得刚才发生在屋内的争执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是我太敏感了吧,害得你也没吃成饭。对不起哦。”杨悦伊深深呼了口气,就像吹开了阴霾,她轻快的语气又回来了,“走,本姑娘请你吃饭去,不过咱们只能吃点平民套餐了。”
陈晨的脸色却严肃得没有一丝笑意。“你做得对。以后不要再和他搭档双打了。"
杨悦伊抢过话头,忿忿不平地说:“对吧。真没想到,他这人竟然这么擅长PUA,话里话外都让人觉得他是在迁就你。要是我是个刚刚出国、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很有可能就被他那套以退为进的愧疚战术给套住了。“
“你不就是刚刚出国的小姑娘吗?”陈晨侧目道。
杨悦伊做了个鬼脸:“咱们学校开学不是有迎新讲座嘛,我选择参加了校园性骚扰性暴力的系列培训。没想到学到的不少技巧今天都用上了,比如不和不熟悉的人独处。还有,无论谁提出,只要是让你感觉不舒服的要求,就一定要果断拒绝。说实话,当初和他组队,我想着你和阿豪是多年的球友,还以为他也是可以信任的人。”
”我平时基本只在球场上和他来往,从没见过他这一面。是我交友不慎。“他看着杨悦伊,语气里带着一份歉意,随即话锋一转,郑重地继续说,"我要说的,不光是今天他PUA你。我刚才在他家里发现了一些线索,证明他可能和一起刑事案件有关。我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是以防万一,请你从现在开始,不要和他有任何来往。"
杨悦伊收起了笑容,立刻问道:"哦?他这么危险的吗?是什么案子?仔细说说!"
"先别急。”陈晨揉了揉鼻尖,“等我把头绪和证据再整理一下,再跟你细说,行不?"
“那你可别忘记了! 我会经常提醒你的!”杨悦伊虽然语气有些急切,但还是压下了追问的冲动。两人沉默地走了一小段,她才又开口,将话题拉回轻松的轨道:“那你也不会再和他打球了?不如有空就找我打吧!我也有好几个不错的球友,不过得等我毕业了,才能介绍给你哈。”
***
凌晨时分,上海松江某居民区,黑沉沉的塔楼们难辨轮廓,只有高处的航空障碍灯规律地闪烁。一扇透着微光的窗户,孤悬于夜色之中。
窗内,女孩正在勾勒一幅线条杂乱的画。笔势稍歇,手机响起。
仍旧是陈晨,从地球的另外一侧:
我今天有幸去了一趟阿豪家。
落地窗、富贵竹、窗外景致,一切都与那张照片高度吻合,公寓的位置和楼层也符合柳愉那张照片的拍摄条件。
柳愉参加的 Farewell Party,极可能就是在阿豪家举办。
莘小桐: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
陈晨:
不能排除另有其人的可能。但以奥卡姆剃刀法则看,最简单的解释就是:阿豪,就是柳愉案的头号嫌犯。
莘小桐:
可无论你怀疑谁,想要他认罪,都需要证据。你发给我的新闻里提到,警方搜查过嫌疑人的住所和办公室,都没找到什么。
陈晨:
现在有了怀疑对象,至少我可以多留意他,让他无法再作案……
等等!他每次去图书馆储物柜取的那个包!
包里装着的 iPad,他只会在图书馆使用。有没有可能,犯罪证据就在里面?照片?视频?
图书馆的储物柜可以长期租用,如果他这几年一直把 iPad 放在那里,警察很可能就错过了。
如果能拿到这台 iPad,说不定就能找到给他定罪的证据。
消息停在这里。
夜幕下,女孩忽感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这种久违的疲惫感让她愣了一下,她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只能靠安眠药度过。她关掉只完成了一半的画稿,换衣、洗漱,随后关灯躺下。睡意瞬间包裹了她,是久违的温暖与安宁。
可片刻后,她又从这份温柔中挣扎起身,打开床头灯,拿过手机,写下:“无论如何,注意安全。”
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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