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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寒菊宴
起身后,宁玉看出李羲言想吻他,他退开两步,神色有些冷淡:“多谢殿下赏识。”
李羲言道:“陪我逛逛学馆吧,有段时间没回来了。”
这句“没回来”对李羲言来说只是一个月,对宁玉来说却是数不清的好几年。两人并肩走出正殿,阿藏跟在后面,遥遥保持一段距离。长廊回环曲折,李羲言的脚步在池边停住,望着几只锦鲤:“还记得你刚到学馆的那一年吗?”
那年宁玉五岁,正是最顽劣的年纪,他仗着自己聪明,说什么也不愿意来学馆念书。谢觉揪着外孙的耳朵把人带了过来,上学第一天,宁玉早早练完了字,在锦鲤池边上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路过的李羲言不明所以,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小宁玉道:“四殿下,池子里好像有一只金镯子。”
学馆的池塘里怎么会有首饰?八岁的李羲言早熟,把各种官宦勾结的可能都想了一遍,却没料到下一刻宁玉忧心忡忡道:“完啦,好像是我的!”
路过的李卿云一怔,问清镯子大致的样子后,立刻下水去捞。宁玉深谙捉弄人的道理,在长廊边探出脑袋,一会儿让李卿云挨个摸池塘的石头,一会儿又让他捉锦鲤,最后玩腻了才道:“六殿下,是我记错了,我今天忘把镯子戴出来了。”
李羲言早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嗤之以鼻。李卿云浮出水面,黑发湿淋淋地挂在额头上,面庞挂着温和的笑:“没丢东西就好。”
深秋的水很冷,李卿云当天晚上便发起了高烧。整个上京还有谁敢这么戏弄皇子?谢觉被气得半死,抽起苕帚把宁玉打了一顿,再让他滚到李卿云榻边跪着。那一晚李卿云烧得脸颊发红,不住咳嗽,还笑着安慰宁玉说没事,要陪他看书。
最后小宁玉趴在榻边睡着了,手腕下还压着没读完的史话,李羲言轻手轻脚地把他抱回寝殿,掖好被褥,守了一夜的灯。
想到这里,宁玉沉默了,一君一臣站在池边,看着秋风拨过湖面。片刻后,李羲言突然道:“六弟从小就偏爱你。”
宁玉道:“六殿下是这个性子,对谁都一样。”
李羲言没再说话,又转身走向书院,等到二人齐齐迈出学馆,他才重新开口:“成婚的事我会去回禀太后,太子派人来找你的时候,我让阿藏送你过去。”
王府的马车到了,李羲言却不动。
车夫牵起马绳,随着车轱辘缓缓滚动,宁玉掀开帘子的一角,发现李羲言始终站在原地,视线从未离开过马车。
大周的成婚形式繁琐复杂,阿藏坦白王府无人可用,把草拟三书和核对礼单的事都交给了今年的探花郎。宁玉还没成为四王府的正经门客,就要写聘书、礼书和迎书。冯灵芝看他写得行云流水,斐然成章,不经感叹道:“公子也太熟练了,就像以前写过一样。”
宁玉笔尖一顿,只道:“问过老头了。”
然而谢泽婉没成过婚,谢觉也没写过聘书,冯灵芝心中有些纳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事实上,宁玉根本没花什么心思,不过是将李羲言大婚时的三书重新默背了一遍。时至今日,皇后的五官在他心中早已模糊,他只记得那日十里红妆、凤冠霞帔,自己麻木地念完迎书,目送李羲言骑着高头大马的背影消失在红绸之中。
再睁开眼时,洞房点着红烛,李羲言问他:“太师今日怎么一刻也没有笑?”
帝后二人多年来相敬如宾,一人与太师牵扯不清,另一人心系当朝将军,如今回想起来,说不尽的荒谬。
来取三书的是阿藏,宁玉知道李羲言这段时间忙着纳采问名,又要应付太后和皇上,一定抽不开身。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冯灵芝叩了叩门:“公子,东宫的马车,九殿下。”
东宫确实来人了,但来的是李容棣。阿藏始料未及:“这……九王爷怎么亲自来谢府了?”
宁玉沉吟片刻,把桌上卷轴卷好,又收起了门客令。谢府门口,李容棣笑吟吟地摇着折扇:“哥哥不来找我,我只好来找哥哥了。”
宁玉行礼:“殿下。”
阿藏赶紧跪下:“王爷吉祥。”
李容棣没有理他,拉住宁玉的手:“内务府今早刚送来一批寒菊,有白有粉,开得可饱满了,哥哥陪我一起去看看?”
宁玉对阿藏很轻地摇了摇头,示意有些事不必多说,转身上了马车。东宫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马车镶金印,案几摆明珠,茶叶只取最嫩的小尖。相比之下,李羲言府中的摆设显得十分寒酸。
李容棣亲手烫壶、置茶,又不厌其烦地替他沏茶。他的五官净白隽秀,鼻梁却十分英挺,兼具了当今帝后的长处。见宁玉在看他,那双狭长的眸子弯了起来,眼尾的小痣晃动,仿佛会说话:“哥哥?”
宁玉接过茶水:“今日是太子设宴?”
李容棣道:“是,上个月太子在酒席失言了,正愁该怎么向哥哥赔罪呢。我看这批寒菊开得不错,就擅自拿了主意。”
宁玉嗯了一声,又听他道:“梅香对哥哥不敬,已经打发回家了,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事了。”
宁玉低头喝茶的动作顿住了,良久才意识到“梅香”是那夜想留下通房的侍女。他放下茶杯:“殿下有通房侍女很正常,宁玉不习惯他人近身,恕难从命。”
李容棣微微一笑:“这是哪里的话?我没有通房的丫头,对男女之事也没有兴趣。府里已经责罚过了,是梅香自己拿的主意。”
这话半真半假,宁玉不置可否,李容棣像是怕他不相信,又对车窗外招招手。马车停了,一个侍女小跑过来,投以询问的目光,见李容棣叩着香炉,她立刻弯腰添香,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李容棣道:“新的梅香,哥哥放心,这个安静。”
新的梅香标致漂亮,脸上却有点怯怯的,明显是刚入宫不久。宁玉想让她添点茶水,结果唤了一句没有反应,李容棣道:“又聋又哑,天生的,得用眼睛看。”
他打了个手势,梅香添了水,默默退下。车辆重新驶向东宫,看到宁玉闭目养神,没有说话的意思,李容棣道:“既然不喜欢被伺候,哥哥是对行房没有兴趣了?”
宁玉不为所动:“嗯。”
两人坐在一侧,李容棣动了动身子,几乎是贴着宁玉的肩,转头笑道:“是吗?我也没有,难道哥哥也只喜欢男人?”
他说这话时低着头,离宁玉过分得近,那张薄唇一上一下,浅浅擦过宁玉的耳垂,好似一个亲昵的吻。酥麻感传来,耳畔留下湿漉痕迹,宁玉瞬间睁开双眼,反手抽出茶筒中的茶拨,猛地向后一插!
车帘微晃,那支细竹茶拨正正钉入厢壁,离李容棣脖颈只有一寸之遥。然而他始终侧头看着宁玉,神情岿然不动,连唇角勾起的弧度都未曾变过。
宁玉放下手,神情冷峻,眉峰锐利:“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李容棣从容一笑,道:“不知道该怎么讨好哥哥,只能随便问问了,看来是我唐突了。”
马车停了,梅香轻轻叩门,提醒东宫到了。宁玉的胸膛上下起伏,五指紧扣着厢壁。他原以为上一世李容棣终身未娶是生性洒脱,不爱被束缚,结果竟然是不喜欢女人?
李容棣起身推门,举止极其自然,仿佛刚才做出冒犯举动的人不是他。门开了,一名太监俯在马车下方,脑袋缩着,露出拱起的背。宁玉停在门边,盯着他拘谨谄媚的神情看了几秒,冷道:“起来。”
太监忙不迭地爬起来,滚了。
李容棣笑笑,下车,向宁玉伸出手。众目睽睽之下,没人敢拂九王的面子,宁玉很轻地皱了皱眉,把手放在他的掌心。谁料李容棣收拢五指,紧紧握住他的手:“请吧,太子殿下恭候多时了。”
东宫宫墙朱红,古木参天环绕着飞檐翘角,从侧门望去,恰好能瞥见巍峨耸立的群山和古寺顶点的编钟。一路走去,宫人纷纷停下脚步,对李容棣和宁玉行礼。他们怀中抱着或白或粉的菊花,寒菊争奇斗艳,每一朵都开得饱满漂亮,散发淡香。
走过长廊,几十盆寒菊依次摆在青石板上,竞相吐芳。一座雕梁画栋的重檐亭矗在古庭中心,亭头的石板洁白如玉,左边写着“惟日孜孜”,右边写着“无替引领”,太子李灏嘴里咬着毛笔杆子,半躺半坐地和侍女倚在榻上,左手倒捧着书。
看到人来了,他“啪”地丢了笔,高兴道:“宁玉来了?终于有人陪本宫赏菊了,高岱快去搬座儿,上最好的茶。”
高岱哎了一声,急忙请二人落座。视线交错时,宁玉仿佛回到了大周最后一夜的急雨中:御书房外,他跪在青石板上,御前大太监高岱长叹着气,替他撑起了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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