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很久没有听到的是什么？“生日快乐”吗？

　　过生日一年一次，间隔时间本就不算短，但这肯定不能叫“很久”。随寒薇思忖着章旬的最后一句话，有些难以相信，又想不出其他意思。左右下午的运动会快开始了，赶紧收拾起漫画回了自己的座位。

　　大概是下午人容易困倦，欢呼和加油声较上午小了些。高二三班在看台偏外侧，正对着跑道的弯道处。开赛后随寒薇便没再看书，打开手机在各个社交软件轮番刷新，时不时看看操场上的赛况。

　　直到广播播报男子跳高成绩，才知晓章旬的踪迹。彼时碰巧他领了第三名的奖品回到班级，前排的几个同学纷纷表示祝贺。前两名都是体育特长生，这个成绩已是相当不错。章旬没有回自己的座位，而是直接坐在第一排跟着其他班干部一起聊天，时不时笑闹成一团，勾肩搭背推搡几下。

　　仿佛中午那个坐在看台上那个沉默许久的章旬，只是自己的幻觉。

　　随寒薇不由得回想起那个场景。那时她鼓起勇气仔细地打量他，因为自觉说错了话怕他生气。开学至今他们交集不算多，应该说在他那里是这样。正式的对话满打满算也就四次，除了第一次意外碰面，都是他主动和自己说话。他的人缘很好，甚至可以说有些“繁忙”——细想起来，体育课、晚饭时间这种大块的空闲时间他好像都是和别人一起，课间在走廊里也有人和他打招呼，基本没有独自一人的时候。

　　除了之前自己办黑板报时，他在教室整理卷子的那几次。

　　随寒薇掏出手机打开□□，有些心虚地调低了些屏幕亮度，点开班级□□群，在群成员里找到章旬点开资料卡，没有看到生日。又顺着列表点开几个人，都能看到生日和星座。

　　他设置了隐藏。

　　往下滑能看到他的空间、相册和礼物墙都是公开的，还能看到一些小图照片。

　　不是一键屏蔽，他应该是只隐藏了生日一项。

　　章旬没有说谎。他对生日的上一次印象是在五年前，恰逢父亲章凯云刚从网点主任提到支行首次掌权，为了拉存款指标应酬是常有的事。临近考核日忙得不着家，儿子的生日更是抛到了脑后。十岁生日那天章旬被带到满是烟酒气的饭局，觥筹交错里玻璃杯中的黄白液体翻着黏腻的小泡，谈笑间的嘈杂里气泡破裂的声音却无比清晰——

　　“你已经十岁了，是个大孩子了。从今天起我们不会再给你过生日了。”

　　考虑到章旬本身的人际关系和性格，以及两人聊天内容也不过是蜻蜓点水，随寒薇并未将这句话当作他的一句“要求”或是自己的承诺，大概只是顺着她的话随口一提罢了。她的朋友里互相知道生日的人也不多，她不喜欢每年在很多个日子都要给人送上不明真假的祝福和礼物。生日么，亲近的朋友和家人，三三两两问候几句便可。

　　可能他只是不喜欢在这一天出现在别人的□□系统推送里？

　　随寒薇并未多想，运动会的后两天两人也没再说话。章旬坐在偏前面的位置，基本都在和其他同学一起聊天，有时会几个人一起打游戏。随寒薇则是依旧坐在后排，看书或是电影。三天很快就结束，十一假期随之而来，闭幕式后学生们欢欢喜喜收拾东西回教室等待放假。

　　然而现实远没有预想中的开心。作业出奇得多——平均下来每天的任务量比平时要多了不少。各科课代表在讲台分着卷子，座位上的同学一边洋洋洒洒传递一边抱怨着，哗啦啦的翻页声中夹杂几声“哀嚎”。

　　随寒薇慢腾腾地整理书包，她并不着急回家。校车可能会错过时间，干脆坐公交回去好了。手上的动作又放缓了些，开始思考回家之后的事。

　　十一只放四天假，对她来说不算坏事。反正弟弟随绍也要放假，待在家里闹腾不说，要给他做一日三餐，多半还要看管他写作业。姜经武临走前宣布了第一次月考和家长会的时间，就在放假回来后的一周。今年家里又在小区开了一家小烧烤店，算上之前开的主街上的大店，基本上是随林和童雪各管一个，明显比以前忙了些，经常早上起来的时候两人都已不在家，晚上也是她快睡觉了才回。应该是都参加不了家长会的。

　　以往的家长会大多是生母卢季雨参加。她不会主动提出要来，就像不会主动问随寒薇的学习近况一样。但是如果打电话问，她多半不会拒绝。

　　卢季雨对女儿的学习成绩一直是有些要求和期望值的。同随林离婚后，卢季雨也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现任丈夫李志新在市中级法院工作，如今卢季雨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来往应酬的社交圈中也多了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不乏年龄相近的，子女也多在y高上学，有的还是同级。孩子的成绩和培养模式便成了推杯换盏间难得的轻松话题，虽然这其中也带着暗暗的比较。

　　随寒薇自小便有些偏科，语文英语都学得很轻松，倒是数学，那时卢季雨日日耳提面命也没什么效果。自我评价就是，脑子不灵光就算了，会做的题都做不对。

　　小学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出成绩后卢季雨来接她放学。她见到妈妈的便掩盖不住内心的狂喜——“我语文考了全年级第一！99分！”

　　卢季雨的表情未见任何变化，只是如常的严肃，问道：“那数学呢？”

　　“八十七。”声音像慢慢瘪掉的气球。

　　一切都如随寒薇所料，放假的几天随林和童雪依旧是早出晚归。奶奶曾打电话来，问随绍放假什么时候过去玩。爷爷奶奶在三年前搬到了同省的d市老家，离y市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坐高铁也要将近两小时。得知随林和童雪没空把他送过去又问道，“那薇薇呢，叫薇薇把他送来一起住嘛。”

　　随寒薇以课业任务重为借口推脱掉了。

　　严格来说也不算借口，是事实。按照去年的时间，家长会一般是在月考后的两三天，大概在十月中旬左右。放假那天问过卢季雨的时间以及能否来开家长会，得到的答案是可以。而后又了解了一下她新学期的学习情况，让她认真复习准备考试。

　　挂电话的时候随寒薇松了口气，又有些发愁。

　　她和卢季雨说的是“都还好”，老师还是自己都是。实际情况只有她自己清楚——一个月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其实并无太清楚的概念，基本就是一天天数着日子。高二的教学内容和难度较前本就有提升，进入重点班之后更是有些力不从心。姜经武总爱在班级进行理科小考，数学和物理最为频繁。几次之后，随寒薇已习惯了每次看到发下来的卷子上，一个和预期相差甚远的分数。有时是解题思路用错了，这尚可接受。而更难面对的，是那几处仿佛约好一样的计算错误。

　　卷子发下来后总是草草看过便塞到桌格里，等到老师讲评题目再不好意思地翻出来。耐心和信心在接连几次的打击中被磨尽了。明明是和高一时候一样的学习方法和节奏，甚至比之前花的时间更多，迎接自己的却是小测排名后永远排在排名表后四分之一的成绩。于她而言每节课都是翻日历一样的了无生趣，只能在自由活动的体活课和晚饭时间在漫画与闲书中获得片刻喘息。作业在晚自习时间里匆匆忙忙赶完，回家不久之后基本就要收拾准备睡觉。有时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想起面对数学物理题时的无措和打结一般的大脑，想起作业本上的“满江红”，心里总会泛起一阵空虚，却也只是硬着头皮睡去。

　　月考还是如期而至。考试一共是两天，前一天的晚自习会提前半小时结束，将桌椅摆成考场的布局就可以回家了。校车的发车时间并没有变，因此这个时候随寒薇总会在学校里磨蹭一会儿，一般是在广播操场地旁的葡萄藤下坐着吹风。两栋教学楼垂直分布，交角处是通往校车停车场的校门。前方是一大片水泥地，月光下映出洁净得有些清冷的雪色。再往里便是一排白杨树和大片的葡萄藤，中间夹着些石凳、秋千和石板小径。这里挨着小卖部和篮球场，人来人往之外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味。

　　分文理科后的第一次月考不似平时按照成绩分考场，而是全年级随机分配。以往同一考场的同学水平相近，经常能碰到同班同学考试前后聊上几句。这次跟随寒薇同一考场的反而有好几个是三班的同学，见面也就是打个招呼的关系。

　　想起之前电话里卢季雨的关心，和满怀期许的“妈妈等着去看你的成绩”，心跳不受控地沉重起来。离考试还有十分钟，索性去一下卫生间。

　　y高的教室沿四方回廊的长边分布，卫生间在两端。一个楼层十个教室，男女厕所却各只有一个。此刻厕所里人不少，好在还有空位。抽水箱上攀爬着湿漉漉的青苔，被一层黏腻的不知名液体均匀包裹着。每个角落都被消毒水的味道挤满，随寒薇的呼吸也变得有些艰难起来。

　　要是妈妈不再管自己的学习就好了。

　　考场上随寒薇又一次发出这样的感慨。心绪和思路一样近乎凝固，被自己强行打起精神搅弄得头昏脑胀。考完她只觉后悔给卢季雨打电话让她来开家长会，甚至找不出词语来描述考试或是自己的感受，只觉得题目和平时的作业一样晦涩难懂。

　　y高一向重视考试，即使是一千多人的年级大考，阅卷速度也是效率极高。不仅如此，学科分数、各班各科平均分也会迅速被统计好，排出高低。在学校这个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要仰仗排名而挺直腰板的地方，贯穿着一股洋流。它将每个人都卷进一个漩涡，无法独善其身。

　　而这洋流的波浪，在重点班肆虐尤甚。分文理科后的新班级，也是一直到高考的班级里，第一次月考是学生真正显露水平的时候，也是老师开始从成绩这个最直接定性的因素了解学生的时候。

　　自习课的窃窃私语声因姜经武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一张白纸乖顺地被捏在手里随走路掀起的清风飘动，如同一个舞蹈的鬼魅。深知自己的成绩在这个班级绝对是不够看的，随寒薇努力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握笔的手指尖微微发白，在纸上漫无目的地写着，把简单口算就能得出结果地方程一条条写到最后一步。实际上，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在这里高压不仅来自周围的同学，更来自老师。在之前的班级月考后班主任一般只是将排名表贴在教室前面，让同学们自己去看。而现在，姜经武站在讲台上清着嗓子，随着“第一名陈诗柔”从他口中被念出，随寒薇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如此处刑般的煎熬。而座位上的其他人只是低着头继续着手上的书写，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分班后理科班一共是21个班，一千人左右。陈诗柔、熊高扬……从班级第十名开始，姜经武便只念年级名次了。而后章旬的名字出现，再之后，是漫长的、近乎听不清楚的杂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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