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魄兰魂

　　闸北的雨夜格外寒冷。
　　孟清如站在沈墨兰公寓楼下，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三楼窗户黑漆漆的，沈墨兰还没回来。
　　她应该先找个地方避雨，或者至少换下湿衣服。但此刻她只想见到沈墨兰，立刻，马上。于是她就这样站着，任凭雨水浸透衣衫，手中的白梅香囊被攥得紧紧的。
　　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孟清如抬头，看见沈墨兰撑着一把油纸伞从车上下来，身上还是晚宴那件淡紫色旗袍，只是外面加了件薄外套。她低着头快步走来，直到差点撞上孟清如才猛然停住。
　　“清如？”沈墨兰瞪大眼睛，“你怎么……天啊，你全身都湿透了！”
　　她慌忙把伞移到孟清如头顶，自己的肩膀立刻被雨水打湿。孟清如只是看着她，嘴唇发抖，却说不出话。
　　“先上楼。”沈墨兰拉住她的手，冰凉得吓人。
　　公寓狭小却温暖。沈墨兰翻出干毛巾和一套干净的睡衣：“先换上，别着凉。”然后转身去厨房烧水。
　　孟清如机械地擦干头发，换上沈墨兰的睡衣。布料上有淡淡的桂花香，让她想起那些在醉仙楼看戏的下午。仅仅几天前，她还只是沈墨兰的一个观众，现在却……
　　“喝点姜茶。”沈墨兰递来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发生什么事了？”
　　孟清如双手捧着杯子，热度透过陶瓷传到冰凉的指尖：“我和父亲决裂了。”
　　沈墨兰的手一抖，茶水洒在桌面上：“因为我？”
　　“不全是。”孟清如苦笑，“也为了我自己。我不能再忍受被他当作交易筹码，嫁给周世昌那种人。”
　　“周世昌……”沈墨兰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晚宴后，刘三爷找我谈话了。说有人施压，要醉仙楼解约。”
　　孟清如猛地抬头：“什么？”
　　“不只是我，整个戏班都受到牵连。”沈墨兰语气平静，但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明天是最后一场演出。”
　　“是周世昌干的。”孟清如咬牙，“他在报复我。”
　　沈墨兰摇摇头：“不只是报复你，也是在警告我。”她抬起头，直视孟清如的眼睛，“他派人传话，说如果我不离开上海，后果自负。”
　　孟清如手中的杯子重重砸在桌上：“他敢！”
　　“他当然敢。”沈墨兰苦笑，“清如，他是银行家的公子，有钱有势。而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戏子。”
　　这句话刺痛了孟清如。
　　是的，在这个世道，权势就是一切。
　　没有家族庇护，她甚至比沈墨兰更无助——至少沈墨兰还有谋生的本事。
　　“我会想办法。”孟清如握住沈墨兰的手，“我还有些私房钱，存在外国银行，父亲冻结不了……”
　　“不。”沈墨兰抽回手，“我不会用你的钱。”
　　“为什么？”
　　“因为那只会让周世昌更有理由羞辱我们！”沈墨兰突然提高声音，“清如，你不明白吗？如果我拿了你的钱，所有人都会说我是为了钱才接近你！”
　　孟清如怔住了。她没想到沈墨兰在乎的是这个。在她看来，朋友之间互相帮助再正常不过。但沈墨兰的骄傲不允许她被当作攀附权贵的戏子，哪怕对方是孟清如。
　　“那你想怎么办？”孟清如轻声问。
　　“回北平。”沈墨兰望向窗外，“我在那边还有些旧关系，或许能重新开始。”
　　“一个人？”
　　“不然呢？”沈墨兰苦笑，“你刚和家族决裂，自身难保。难道要跟着我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孟清如想说“我愿意”，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沈墨兰说的没错，现在的她一无所有，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别说保护别人。
　　两人沉默地喝完茶。雨声渐大，敲打着窗户，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玻璃上抓挠。
　　“今晚我能住这里吗？”孟清如最终问道，“我没地方可去。”
　　沈墨兰点点头，起身去铺床。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两个人都得侧着身才能躺下。
　　夜深了，两人背对背躺着，中间刻意保持着一点距离。孟清如听着沈墨兰均匀的呼吸，以为她睡着了，却突然听见她轻声问：
　　“清如，你真的在乎我吗？”
　　孟清如转身，在黑暗中看到沈墨兰亮晶晶的眼睛：“当然。”
　　“那为什么那天没来赴约？为什么宁愿躲着我也不告诉我实情？”沈墨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如果你早点告诉我周世昌的威胁，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我想保护你。”孟清如轻声说。
　　“我不需要保护！”沈墨兰猛地坐起来，“我需要的是被信任，被当作平等的伙伴，而不是需要你牺牲自己来保护的弱者！”
　　孟清如也坐起身。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沈墨兰泪流满面的脸。
　　“你以为断绝往来就是保护我？”沈墨兰哽咽道，“你知道这三我有多担心吗？我以为你病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甚至去孟府打听……”
　　“你去孟府了？”孟清如惊讶地问。
　　“门房说你不在。”沈墨兰抹了把眼泪，“后来我听林小姐说你被禁足了，就因为和我走得太近……”
　　孟清如心如刀绞。她以为自己是在保护沈墨兰，却反而让她承受了更多痛苦。
　　“对不起。”她伸手想擦去沈墨兰的泪水，却被轻轻推开。
　　“清如，我要的不是道歉。”沈墨兰深吸一口气，“我只想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一个消遣？一段露水情缘？还是……”
　　“我爱你。”
　　这三个字脱口而出，连孟清如自己都愣住了。她从未想过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境况下表白。但话一出口，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仿佛长久以来压在胸口的巨石终于被移开。
　　沈墨兰呆住了，眼泪挂在睫毛上，将落未落：“什么？”
　　“我爱你。”孟清如这次说得更加坚定，“不是因为你是名角儿，不是因为叛逆，而是因为……你就是你。聪明，勇敢，倔强，在台上光芒四射，在台下温柔体贴……”
　　“别说了。”沈墨兰摇头，“你现在情绪激动……”
　　“我很清醒。”孟清如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感受到了吗？这颗心为你跳得多快。从小到大，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见到你就欢喜，不见你就思念，听到你受委屈比我自己受伤还疼……”
　　沈墨兰的手在发抖，但没有抽回。
　　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两人苍白的脸。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沈墨兰声音嘶哑，“这不是才子佳人的戏文，是现实。我们会面对多少非议、多少阻碍……”
　　“我知道。”
　　“你可能会一无所有……”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孟清如苦笑，“除了你。”
　　沈墨兰突然吻了上来。
　　这个吻带着泪水的咸涩和姜茶的辛辣，生涩却热烈。孟清如愣了一秒，随即回应，双手捧住沈墨兰的脸，指尖陷入她柔软的发丝。
　　雨声渐急，两人倒在狭窄的床上，呼吸交织。沈墨兰的手解开孟清如的衣扣，指尖轻触她锁骨下的肌肤，引起一阵战栗。
　　“你确定吗？”沈墨兰在吻的间隙轻声问。
　　孟清如没有回答，只是拉着她的手向下，用行动代替言语。窗外雷声轰鸣，掩盖了室内的喘息和呻吟。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这场暴风雨中紧紧相拥，仿佛抓住了生命中唯一的浮木。
　　第二天清晨，孟清如先醒来。沈墨兰蜷缩在她怀里，呼吸均匀，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小的阴影。孟清如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心中满是不可思议的柔软。
　　昨晚的一切像梦，却又真实得不容置疑。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女人产生这样的感情，更没想过会为此放弃家族、地位和安逸的生活。但此刻，看着沈墨兰熟睡的脸，她竟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沈墨兰动了动，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羞涩。
　　“早安。”孟清如轻声说。
　　沈墨兰微微一笑，凑上来在她唇上轻啄一下：“早安。”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孟清如心头一热。她们像普通恋人一样交换晨吻，仿佛外面的世界不存在，没有周世昌的威胁，没有家族的决裂，没有生计的忧虑。
　　但现实很快敲门。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破了晨间的宁静。
　　“沈姑娘！不好了！”是隔壁王婶的声音，“戏院来人说让你赶紧过去！出大事了！”
　　沈墨兰匆忙披衣开门。王婶站在门外，一脸惊慌：“刘三爷派人来说，昨晚戏院着火了！”
　　“什么？”沈墨兰脸色煞白，“严重吗？”
　　“不清楚，只说让你赶紧去。”
　　孟清如已经穿好衣服：“我跟你一起去。”
　　醉仙楼前一片混乱。消防车的水龙还在往冒烟的废墟上喷水，看热闹的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沈墨兰挤到前面，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戏院几乎烧成了空壳，只剩几根焦黑的柱子孤零零地立着。
　　“墨兰！”刘三爷从人群中冲出来，脸上满是烟灰，“你可算来了！”
　　“怎么回事？”沈墨兰抓住他的手臂，“有人受伤吗？”
　　“幸好是半夜，没人在。”刘三爷喘着气，“但所有行头、道具全烧光了！我的老天爷啊，这可是我半辈子的心血……”
　　孟清如环顾四周，敏锐地注意到几个可疑的身影。他们穿着普通，但眼神锐利，正在人群中搜寻什么。当其中一人看到沈墨兰时，立刻对同伴使了个眼色。
　　“墨兰，我们得离开。”孟清如低声说，拉住沈墨兰的手，“有人盯上我们了。”
　　沈墨兰也注意到了那些目光，点点头。两人正要悄悄离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孟小姐，真巧啊。”
　　周世昌。他一身西装革履，在废墟前显得格格不入，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烁着冷酷的光芒。
　　“周公子。”孟清如将沈墨兰护在身后，“满意你看到的吗？”
　　周世昌假装惊讶：“孟小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这场火灾与我有关？”
　　“不是吗？”沈墨兰冷冷地问。
　　“沈小姐，话可不能乱说。”周世昌压低声音，“不过……既然你们这么想，那我也不妨直说。这只是个开始。沈小姐离开上海，一切到此为止。否则……”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还在冒烟的废墟。
　　孟清如气得浑身发抖：“你……”
　　“清如，别。”沈墨兰拉住她，“跟这种人理论没用。”
　　周世昌冷笑一声：“聪明人。哦对了，孟小姐，你父亲让我转告你，给你三天时间回心转意。否则，你名下的所有财产都会被没收，包括你母亲的那些首饰。”
　　孟清如脸色一变。母亲的首饰是她最珍视的遗物，一直锁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如果父亲真的……
　　“考虑清楚，孟小姐。”周世昌整了整领带，“是继续这段荒唐的关系，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还是回到孟家，做人人羡慕的周太太。三天后，我等你答复。”
　　说完，他转身离去，皮鞋踩在湿漉漉的废墟上，发出令人不适的吱呀声。
　　回到沈墨兰的公寓，两人相对无言。火灾、威胁、最后通牒……一切都来得太快。
　　“你可以回去。”沈墨兰突然说，“我不会怪你。”
　　孟清如猛地抬头：“什么？”
　　“周世昌说得对。跟着我，你只会受苦。”沈墨兰的声音平静得不自然，“你有才华，有学识，不该为我放弃一切……”
　　“看着我。”孟清如捧起她的脸，“昨晚的话，我是真心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
　　“但那些首饰是你母亲的遗物……”
　　“物品终究是物品。”孟清如坚定地说，“母亲如果活着，一定会理解我的选择。”
　　沈墨兰的眼泪终于落下：“那我们怎么办？戏院没了，我连最后一场演出都没了……”
　　“我们一起想办法。”孟清如擦去她的泪水，“首先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周世昌既然敢烧戏院，就敢做更过分的事。”
　　“去杭州怎么样？”沈墨兰突然说，“我有个师姐在那边开茶楼，经常请戏班演出。我们可以暂时投奔她。”
　　孟清如点点头：“好，就去杭州。不过在那之前……”她犹豫了一下，“我想再去见父亲一面。”
　　沈墨兰紧张地看着她：“你要改变主意？”
　　“不。”孟清如摇头，“但我得让他明白，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我不能让你一直背负'勾引孟家大小姐'的骂名。”
　　沈墨兰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紧紧抱住了孟清如。两人相拥在狭小的公寓里，窗外阳光明媚，仿佛昨夜的暴雨从未存在过。
　　但命运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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