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

　　回头望着这个她住了五年的小院，墙角哪些花花草草都是她亲手种下的，小时候奶奶很喜欢种花，爷爷嘴上嫌着却在屋顶为奶奶建了一座花房
　　还有架上的葡萄藤，郁郁葱葱，地上的每一块方砖，都是她一点一点建起来的，这个院子跟她记忆力一模一样
　　此去山高水长，归期不知何许，沐离轻轻吁了口气，转身离开
　　她换上月白色暗纹襦裙，素面无华，发髻梳的规整，仅一支素银簪绾着，瞧着与寻常妇人无异，唯有眼底那汪沉静如潭的光，藏不住骨子里的气度
　　她一手抱着小柒，
　　萧妄也换了衣衫，一件月白色的麻布衣袍，洗的久了，泛着淡淡的米白光泽，没有一丝灰败之感，像初春融雪后的天色，清清爽爽
　　他不是那种细皮嫩肉的书生模样，古铜色的皮肤带着风霜磨砺的粗糙，此刻阳光正艳，月白色的衣衫在阳光的折射下显得皮肤白净了不少，看上去倒也有几分偏偏之态
　　只是那眉宇间藏不住的丘壑，纵是换了布衣，敛了锋芒，也依旧透着常人难及的沉凝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后巷已经停了一辆青惟马车
　　车辕边立着一身青素的女子，样貌并不出众，薄薄的嘴唇，抿着时只余一道浅痕，稀疏的眉眼，鼻子也不算挺括，眼睛不大不小，可瞳仁却是深不见底的黑，像浸在古井里的石子，无论周遭如何嘈杂，总漾不起半分波澜
　　他就那样静静的站着，双手交握在袖前，带着刻意收敛的谦卑，正是危月，她见沐离出来，微微躬身，“夫人......”
　　当她看到身后的萧妄，也只是垂眸，像什么都没看见
　　沐离颔首，抱着小柒便上了马车，萧妄也在摇光的协助下上了马车
　　车厢内置的简洁却妥帖，最里侧架着张小卧榻，铺着厚厚的软垫，壁上挂着琉璃灯，晚间亮起时光晕温润，两侧的软凳延伸至车门，夜间软榻展开就是一张床榻，以供小憩，小柒有午睡的习惯，此刻脑袋已经在沐离的肩头一点一点的
　　沐离轻轻的把小柒放在卧榻上，小柒不安的翻了个身，她轻轻拍着，哼着哄她入睡的儿歌，待到她安静下来，才缓缓停下
　　车外传来三声轻扣车壁的闷响，沐离知道，临昭回来了
　　“出发！”
　　马车碾过坑洼的小路，沐晃悠悠的往前走，沐离微微蹙眉，闭目养神，脑海里思虑着如何探一探那个叫摇光的是不是钟与？
　　方才她刻意哼了一曲现代的歌曲，可惜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没关系，如果他听到了，会来找她的
　　车窗外，暮云合璧，光影渐柔，远处的山也渐渐只剩模糊的轮廓，车厢里的琉璃灯跟着晃来晃去，将壁上悬着的素色纱幔也带的轻轻摆动
　　沐离理了理衣袖，她还是不习惯这种宽大的广袖
　　指尖划过银簪的棱角，这簪子不仅是饰物，更是一把锋利的短刃，小柒难得安静的窝在萧妄的怀中，把玩着手上的物件，那是她做的一个九连环
　　沐离掀开车帘，路上行人渐行渐多，前面应该是个镇子，看上去很是热闹
　　“危月，停车”
　　待车停稳，沐离便跳下车，拍拍双手接住跃跃欲跳的小柒，小柒跳进了她的怀里，咯咯咯的笑着，“阿娘接住我了”
　　镇子和一般北方城镇不太一样，一条河穿行而过，河面不算宽，也就二三十步的距离，河面上架着一座松木桥，桥板经久，被往来的车马碾出深深的辙痕，栏杆也退了色，像道粗粝的界痕
　　房子多是土坯墙，黑瓦顶，看着敦实，眼睫的铺子门敞的大，铁匠铺的红炉烧的正旺，火星溅在地上‘滋滋’作响，穿着粗布衣衫的汉子们扛着各色工具行色匆匆，迎面而过，互相打着招呼
　　河的对面，房屋稍显整齐，多是青砖砌墙，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红辣椒，黄玉米，在灰扑扑的镇上瞧着格外鲜亮，铺子多是裁缝店，亦或是布庄酒楼，也有妇人提着篮子，里面装着刚蒸好的窝头，还冒着热气
　　炊烟正从几间瓦房烟囱里袅袅升起，隐约还能闻见饭菜的香气
　　“危月，找店歇脚”，她对着车外轻声吩咐

　　沐离停在一家挂着‘迎客’木牌的小店前，危月上前半步，目光扫过店内零星的客人，角落里喝酒的两个贩夫，柜台里必侬算盘的掌柜，都透着寻常的烟火气，她确认无碍才躬身道，“夫人......请”
　　身穿蓝布短褂的伙计看着门前的可认，满脸堆笑迎了上来，“客官，里面请......”
　　话音未落，已是手已麻利的接过缰绳，卸了马车，牵至后院添了草料，照顾的颇为周全
　　临昭眼尾微挑，便上前搭话，三言两语便和伙计聊的热络，眼角余光却不着痕迹的记下小店的陈设
　　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汉子，身上湛蓝色的粗布衣衫有些褪色，浆洗的却是干净，看上去也是个讲究的人
　　老板见他们虽衣着朴素却气度沉稳，连忙堆起笑迎上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老板，先来几个家常小菜”，危月上前一步，淡淡的应着，掏出一两碎银搁在桌角
　　“好嘞”，老板扯着嗓子喊道，“半斤酱牛肉，四喜丸子......”
　　给众人倒上一杯热茶，先聊似的说道，“客官来的真巧，今日正好是镇上的谢神日，夜间赏菊饮酒，赛诗射猎，好不热闹”
　　沐离端起茶杯，指尖拂过温热的杯壁，唇边漾着浅淡的笑意，语气温和，“谢谢，我们有眼福了”
　　她含笑回应，牵着小柒选了张靠窗的空桌坐下
　　暮色渐浓，客栈的灯笼亮起，街上的灯笼也次第亮起，从河的这边到那边，一排排垂着小灯笼，红的，黄的，粉色......，像把漫天星子都兜了下来，暖黄的光裹着酒香漫开来，将这小小的客栈也照得暖融融的，后厨飘来饭菜的香气，混着柴火的烟味，一路颠簸的疲惫彷佛被这烟火气熨帖了
　　萧妄坐在她的身侧，垂眸转动着眼前的茶盏，眼角余光扫向沐离
　　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来头？她身边的这两个人，看上去都很普通，那个叫危月的那双眼睛总是不经意的扫过一切，看似没什么，却是在丈量着什么
　　那个叫临昭的，更是八面玲珑，说话做事圆滑周道，两人没什么功夫，但脚步轻盈，身上怕是有功夫的
　　他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在沐离握着茶杯的手上，她手指纤细，指节分明，此刻正漫不经心的划着杯沿，彷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浑不在意，分明就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可那双眼眸却藏着与柔弱不符的定力
　　他将茶盏往她的面前推了推，喉间低低的喊了一声，“夫人......”
　　萧妄的话被外面吵杂的声音盖了过去，哭喊声声声震耳，老板的手在身后擦拭着，摇着头走了进来
　　“店家，外面怎么了？”摇光含着笑，不经意的问道
　　“哎！张屠夫的女儿掉进河里，人是救上来了，可......哎！”老板频频摇头，“那孩子才两岁......造孽呀！”
　　沐离几乎是反射性的弹了起来，奔了出去，她只有一个念头，救人，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危月拎起药箱，紧随其后
　　沐离拨开人群，便看见一妇人抱着一孩子，跌坐在青石板上，浑身衣服都湿透了
　　孩子因呛水张得老大的嘴还微微敞开着，唇边挂着几缕白沫，被风一吹，结成细小的冰晶
　　她的脸白的像浸了水的宣纸，嘴唇却泛着青紫色，眼睫上凝着水珠一动不动的垂着，胸口平平，不见一丝起伏
　　小手还保持着水利挣扎的姿势，指节蜷着，偶有几滴水从发梢低落，砸在地上‘嗒’的一声，清脆却也淹没在哭喊声中
　　“放平......”，沐离的声音沉稳却强势，劈开周遭的嘈杂，人群猛地静了下来
　　她已经从妇人手中夺过孩子置于地上，左手轻拖后颈稳住，右手掌根按向胸口，沉喝一声，“危月”
　　危月他们都学过急救，孰练的跪地待命，轻抬下巴，等待沐离命令
　　“一、二、三、四、五！” 沐离的按压快而稳，掌下的小胸膛随节奏起伏。话音落时，她抬眼示意。
　　危月俯身，对着孩子青紫的唇瓣吹气，气息刚断，沐离的按压已接续上：“一、二、三、四、五！”
　　循环往复
　　“作孽啊！这是不让娃安生！” 人群里终于炸了声，指责一声一声砸过来，“人都没气了……”
　　沐离充耳不闻，掌根的力度分毫不差。五下按压，一次吹气，再五下，再一次 —— 腕骨因用力泛白，额角却渗出汗珠，混着鬓角的湿发贴在脸上。
　　半刻钟像熬了半生。
　　突然，那孩子喉间滚过一声细响，紧接着是剧烈的咳嗽，一口浑黄的浊水猛地喷出！
　　“哇 ——”
　　哭声刺破空气，又哑又急，像把钝刀突然割开了紧绷的弦
　　沐离的手顿在半空，指节还在发颤，眼底却骤然漫上一层水汽，终于......
　　“活了，活了......”
　　“神医呀！”
　　“起死回生，活菩萨转世”
　　......
　　一声哭泣，从指责到夸赞，沐离已经习惯，她接过无数个锦旗，也挨过巴掌，上过法庭，可夹在这中间的是人命，活生生的
　　父母的欣喜，孩子的哭闹，人群的赞叹，街上又一次热闹起来
　　只是沐离，已悄然离开了
　　客栈窗后的萧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跪在那里，喧嚣，指责，赞叹彷佛都落不进她眼里，她的眼中只有那具小小的身体
　　他掌心抚上胸口的伤，那日她拿着刀剪，针在他皮肉间穿梭的模样突然撞进脑海，和方才她救人的样子一样，沉静的像潭深水，而她的眼中也只有他
　　萧妄端起茶杯，茶早已凉透，凉茶入口，微苦，微涩，眼底涌起了探究，掩去眼底的晦暗
　　抬眸，已是一片宁静，余光瞥向身后，轻扣桌面，摇光的手已经摸向腰间，微微一愣，他们扮作普通人家出行，并未佩武器
　　沐离跨进门槛，萧妄脸上的冷冽瞬间像冰融化开，他抬眼时，那双惯常带着戾气的眸子漾着暖意，嘴角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不深不浅，连眼角眉梢都透着刻意柔和下来的温顺，他轻唤一声，“夫人......，累了吧！”
　　他喊得极轻，声音淬着蜜糖般的沙哑，尾音微微上扬，像根细细的钩子，轻轻搔过人心尖，带着无限的魅惑
　　沐离脚步一顿，着实愣了片刻，猛然香气如今他们是夫妻
　　只是这两个字从他的口中喊出来，沐离总觉得透着说不出的违和，让她本就汗湿的的后背，陡然升起凉意
　　小柒也跳下凳子扑向了沐离的怀抱，“阿娘”
　　沐离抱起小柒，掩饰自己心中那一丝的慌乱，他们对外谎称夫妻，晚上自然不能分两个房间，而且以小柒现在对萧妄的依赖，也是一个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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