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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印记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吝啬地洒在冰冷的地板上。林栀夏睁开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手臂上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清晰的刺痛感,是唤醒她的唯一闹钟。这痛楚,尖锐而具体,像一根冰冷的锚,将她从混沌的虚无中拖拽回现实。
她缓慢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到手臂的伤口,带来一阵更强烈的撕裂感。她掀开被子,卷起睡衣袖子。小臂上,那株用碎玻璃刻下的薰衣草,经过一夜,伤口边缘微微红肿,渗出的组织液混合着干涸的血迹,形成一道暗红发亮的痂痕。线条扭曲而颤抖,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生命力,盘踞在她苍白的皮肤上。
她没有惊慌,眼神甚至没有波澜。这伤口,这痛楚,是她亲手创造的。是昨夜那场彻底崩溃后,唯一被她抓住、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它像一个烙印,宣告着她的绝望,也像一个护身符,用持续的痛感提醒她还活着,提醒她所承受的一切并非虚幻。
她面无表情地起身,走进浴室。水龙头流出冰冷刺骨的水。她拿起一块干净的毛巾,用冷水浸透,避开伤口周围,小心地擦拭着脸颊上依旧清晰可见的红肿指印。冷水带来的刺痛让她微微蹙眉。镜子里的人,眼神死寂,半边脸浮肿,像一具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没有灵魂的躯壳。
处理完脸上的痕迹,她拿出昨晚准备好的东西——一卷干净的白色纱布,一小瓶碘伏(这是家里药箱常备的)。动作有些笨拙,左手单手操作尤其困难。她用棉签蘸着棕黄色的碘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手臂的伤口上。消毒液接触新鲜伤口的瞬间,带来一阵钻心的、火辣辣的剧痛!她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绷紧,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握着棉签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剧痛过后,是持续的、闷闷的灼烧感。她拿起纱布,一圈,又一圈,缓慢而仔细地将整个小臂缠绕起来,直到那株染血的薰衣草被完全覆盖在洁白的纱布之下。最后,她用胶布固定好末端。
看着被白色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她眼底掠过一丝近乎麻木的平静。很好。藏起来了。这丑陋的、绝望的秘密,被暂时封存了。
她换上了秋季的长袖校服外套。厚重的布料完美地遮住了手臂上的纱布。领口也拉得比平时更高一些,勉强能遮挡一点脸颊的浮肿。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出房间。
早餐桌上,气氛压抑。父亲沉着脸,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盯着手里的报纸,发出哗啦的翻页声,带着明显的烦躁。母亲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看着她明显浮肿的侧脸和异常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地把一碗粥推到她面前。
“夏夏……脸……还疼吗?”母亲的声音很轻,带着心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你爸他……昨晚是气昏头了,你别……”
“没事。”林栀夏打断母亲的话,声音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她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粥,仿佛那浮肿的脸颊和纱布下尖锐的痛楚都不存在。她甚至没有看父亲一眼。
父亲翻报纸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终究没有说什么。
走进教室,林栀夏立刻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氛围。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窥探和窃窃私语的低压。当她走到自己的座位——那个靠后门的角落时,这种感觉达到了顶点。周围的同学,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嫌恶和幸灾乐祸。论坛上那些不堪入目的P图和恶毒的评论,显然已经像病毒一样在班级里扩散开来。
林栀夏低着头,径直走到座位坐下。她能感觉到那些黏腻的目光依旧粘在自己背上,像甩不掉的蛆虫。她拿出书本,动作尽量自然,但手臂动作时,纱布边缘摩擦着伤口,带来清晰的刺痛感。这痛感,反而让她在周遭恶意的注视下,找到了一丝奇异的支撑点。她需要这痛,来对抗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羞耻和孤立。
“哟,林栀夏,今天怎么穿这么严实?不热吗?” 张莉那尖利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关心,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故意走到林栀夏桌边,目光在她裹着长袖外套的手臂和依旧有些肿的脸颊上扫来扫去,嘴角噙着恶意的笑,“啧啧,这脸……昨晚回家……‘教育’得挺深刻啊?”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林栀夏握着笔的手指收紧,指甲掐进掌心。纱布下的伤口因为用力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书本里。
“喂,跟你说话呢!”张莉得不到回应,有些恼羞成怒,伸手就去推搡林栀夏的肩膀,“装什么哑巴?论坛上的照片不是很会‘表现’吗?”
这一推,正好推在林栀夏昨晚撞到柜角的后腰上!
“唔……” 林栀夏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歪,撞在旁边的桌角。手臂上的伤口被狠狠挤压在坚硬的桌沿上,剧痛瞬间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她痛得蜷缩起身体,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被撞到的后腰和手臂。
“呀!怎么了这是?碰瓷啊?”张莉夸张地叫起来,后退一步,仿佛怕被讹上,“我就轻轻碰你一下,至于吗?装得真像!”
林栀夏痛得说不出话,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都在颤抖。她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冷静的男声在教室门口响起:
“张莉,老师让你去办公室拿昨天的作业本。”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这充满恶意的僵局。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
一个身形高瘦、穿着崭新蓝白校服的男生站在那里。他头发略长,遮住了部分额头,露出的眉眼线条清晰,眼神却深邃得有些过分,像一口望不到底的古井,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硬壳书,封面是深蓝色的,印着复杂的人体解剖图。
是转学生。昨天刚来的,叫沈逾白。据说他父亲是市局有名的法医。这个身份本身就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感,加上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一天下来几乎没和任何人说过话。
张莉显然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背景特殊的转学生有些忌惮,被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看得有些发毛。她撇了撇嘴,悻悻地瞪了依旧蜷缩着的林栀夏一眼,嘀咕了一句“真晦气”,转身朝门口走去。
沈逾白没有立刻让开,他的目光,越过了张莉,落在了林栀夏身上。那目光没有同情,没有好奇,更像是一种冷静的、专业的审视。他的视线在她因为剧痛而捂着手臂和后腰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惨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最后落在她紧紧攥着、指节泛白的手上。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他没有说话,等张莉气冲冲地走出门后,才迈步走了进来,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一个同样靠后、离林栀夏不远不近的位置。教室里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但那些窥探的目光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隐蔽。
林栀夏在剧痛稍微缓解后,才慢慢直起身。她依旧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包括那个刚刚替她解围的转学生。手臂和后腰的痛楚交织在一起,提醒着她昨夜和今晨的遭遇。但最让她心惊的,是沈逾白刚才那短暂停留的目光。那目光太冷静,太锐利,仿佛能穿透她厚重的校服外套,看到她包裹在纱布下的、丑陋的秘密。这让她感到一种新的、冰冷的恐惧。
她用力拉了一下外套的袖子,确保纱布被完全遮盖。那株染血的薰衣草,是她最后的堡垒,绝不能暴露。持续的刺痛感再次传来,她反而更紧地攥住了拳头,让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这双重的痛楚,像两道冰冷的枷锁,将她牢牢地锁在了这片名为绝望的孤岛之上。
放学铃声响起,林栀夏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她需要回家,需要处理伤口。手臂上的纱布已经被冷汗和渗出的组织液浸得有些黏腻,摩擦着伤口,带来持续不断的、恼人的刺痛。
刚走到教学楼下,一个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是陈雨薇。她抱着双臂,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混合着得意和探究的笑容,目光像毒蛇一样在林栀夏裹着长袖外套的手臂上逡巡。
“林栀夏,跑这么快干嘛?”陈雨薇的声音甜腻得像裹了蜜的毒药,“手臂……怎么了?昨天器材室里磕着碰着了?还是……”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恶毒的试探,“……你爸昨晚‘教育’得太狠了?该不会……是自残吧?”
最后两个字,如同两把冰锥,狠狠扎进林栀夏的耳膜!她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抬起头,对上陈雨薇那双充满恶意和洞察的眼睛。
“啧啧啧,”陈雨薇欣赏着她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惊恐,满意地笑了,笑容里满是残忍的快意,“看来我猜对了?还真是个精神病啊?论坛上说得一点没错!又贱又疯!”
林栀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抖。她想反驳,想尖叫,想撕烂陈雨薇那张恶毒的嘴!但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手臂上的伤口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她只能死死地瞪着陈雨薇,眼神里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和绝望。
“放心,”陈雨薇仿佛看穿了她的无力,轻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十足的侮辱意味,“我不会说出去的。毕竟……”她凑到林栀夏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低语,“看着你这种精神病在泥里挣扎,比直接踩死你,有趣多了。好好享受吧,疯子。”
说完,她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轻笑着转身离开。
林栀夏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耻辱柱上。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冷。陈雨薇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回荡——“精神病”、“又贱又疯”、“自残”……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中她最深的恐惧和羞耻。而对方那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态度,更让她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推开家门,迎接她的依旧是压抑的沉默。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里似乎又在播放某个市政工程的新闻,她隐约听到了“陈氏建筑”几个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母亲在厨房忙碌,看到她回来,只是担忧地看了一眼她依旧苍白的脸色和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
“夏夏,手臂……没事吧?昨天看你好像撞到了。”母亲的声音带着试探。
“没事,擦破点皮,包一下好得快。”林栀夏的声音干涩,重复着早已准备好的谎言,脚步不停,径直走向自己房间,“我回房写作业了。”
关上房门,反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她这才允许自己卸下所有的伪装,身体因为后怕和极致的疲惫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她解开校服外套,卷起里面的衬衫袖子。白色的纱布已经被淡黄色的组织液和丝丝缕缕渗出的鲜血染得斑驳,紧紧黏在伤口上。
她颤抖着,一点点撕开粘连的纱布。每一次撕扯都伴随着皮肉分离的剧痛,让她冷汗直流,牙关紧咬。当纱布完全揭开,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显得更加狰狞。红肿发炎的边缘,扭曲的薰衣草刻痕里填满了暗红的血痂和渗出的液体。
强烈的委屈和恐惧再次涌上心头。她拿出碘伏和新的纱布,重复着消毒和包扎的动作。剧痛让她浑身发抖,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滚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小小的水渍。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没有伤口的地方),不让呜咽声泄露出去。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桌下方那个带锁的小抽屉。那是母亲以前放重要证件的地方,后来空置了。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劈进她的脑海!
母亲……陈氏建筑……违规招标……
昨晚父亲在客厅看的新闻,□□那张志得意满的脸……母亲生前提起陈氏建筑时那毫不掩饰的厌恶……
心脏狂跳起来!一个模糊而大胆的猜想,带着强烈的诱惑和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扑到书桌前。抽屉上挂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锁。她颤抖着手,拉开旁边笔筒的底层——那里,藏着一把小小的、有些生锈的备用钥匙。这是她很久以前偶然发现的,母亲似乎忘记了它的存在。
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
一声轻响,锁开了。
林栀夏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腔。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赴死般的决绝,猛地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些旧文件、几本相册,还有一个……深蓝色绒布封面的、厚厚的硬皮笔记本。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是母亲的笔迹!封面上,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
**【工作日记 - 林静】**
而在那行字的下方,还有一个不起眼的、用铅笔标注的小小日期范围,正好涵盖了母亲车祸前的那段时光!
林栀夏伸出颤抖的手,如同触碰圣物,又像是揭开潘多拉的魔盒,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捧了出来。绒布的封面带着岁月的凉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掌心,也压在她的心上。
她缓缓翻开第一页。母亲熟悉的、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记录着日常工作的琐碎。她快速地、紧张地翻动着。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命运的低语。
突然,她的手指停住了。
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某一页的中段。
母亲的字迹在这里变得有些潦草,甚至能透过纸背感受到书写时压抑的愤怒:
**【……陈氏建筑,又是他们!简直无法无天!东湖生态园的项目招标,明明我们的方案更优,预算更合理!但□□那边……今天老李私下告诉我,评标组有人被‘打过招呼’了!证据?哪那么容易抓到把柄!他们做得太隐蔽,资金走境外,关系盘根错节……上面也有人……难道就任由这种蛀虫,用这种肮脏手段抢走本该属于市民的优质工程?!我不甘心!明天去找王局,哪怕只有一点蛛丝马迹,我也要试试……】**
字里行间,充满了母亲身为工程师的专业坚持和对不公的愤怒!而“□□”、“陈氏建筑”、“肮脏手段”、“打过招呼”、“关系盘根错节”……这些触目惊心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林栀夏的视网膜上,也烫在她早已冰冷的心上!
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笔记本。她猛地合上本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母亲残留的温度,是她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唯一武器!巨大的震惊、愤怒、悲伤,还有一丝……终于找到某种根源的、扭曲的释然,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原来……原来如此!
母亲的车祸……那场夺走她健康、最终让她在病床上耗尽心力的“意外”……真的是意外吗?!
□□!陈氏建筑!
是他们!一定是他们!
手臂上的伤口因为激动而剧烈抽痛起来,但这痛楚,此刻却仿佛化作了燃烧的火焰!林栀夏抱着母亲的日记本,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无声地恸哭起来。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绝望、恨意,还有一种找到了目标的、近乎毁灭般的决绝。
那株刻在手臂上的、染血的薰衣草,在斑驳的纱布下,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翻腾的烈焰,隐隐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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