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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思
贺楼应做了一个很长很远的梦,在他归于那座雪山之前,似乎也有一段遥远的时光可供回忆。
无论白天黑夜,几进几出的宅院都少有喧哗吵闹,人们静悄悄·走过每一道连廊,脚步轻到惊动不起地上的尘埃。除了某些特殊的时候外,很少有人会关心他在干什么,童年的回忆像一场不开腔的歌舞戏,所有人都在台上按部就班演绎着他们已被注定的一生。
说不上喜欢,但最习惯待着的地方,是那棵生长在围墙边的树,它像这座宅邸里的大多数人一般,默默的站立,默默的生长,所以也无人去过问是谁将这棵树种在这里。或许是多年前飘来的一颗种子,在这座宅邸被闲置的时候偷偷钻出身子,在世人的遗忘中悄然长大,并将枝丫伸到了院墙外,在另一侧也投下一小片阴凉。
年幼时的贺楼应会偷偷爬上那棵无人在意的树,四散的枝丫中刚刚好躺下一个尚幼的孩子,阳光从摇晃的树影之间洒下斑驳的光点。这样,就很好。日光不太晃眼,但也带来足够多的温暖,他向来不愿直接站在阳光下,那耀眼的光似乎要将他照透,任他如何躲藏,都挡不过被一道道锋利的眼神看穿。
阳光被树叶稀释,闭上眼却也还能感受到它的跳动,忽而传来一阵梭梭作响的摇晃声,是起风了吗,摇动了这棵不甚茂密的树,还吹来了一片云,正好遮住了那星星点点的光。他没有睁眼,心想若是有雨,便等雨落下再跑就好了。
世事如云,不随人心意改变,躺在树杈上的小贺楼没有等到他幻想中的那场雨,沙沙作响的树叶碰撞声之间,他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轻声叹道:“怎么树上还有人啊?”
怎么树上还有其他人啊?他从假寐中惊醒,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几乎无法稳住身形,他颤抖着想往后退去,却一时忘记了这是树冠里,双臂想撑住粗糙的树皮,却一个摸空,半个身子就往树下落去。来人似乎也没意料到能把他吓一机灵,连忙从树的另一端,几乎是扑了过来,紧紧攥住他在空中乱抓的手。在两个孩子慌乱的扑腾中,一只挂在树上的纸鸢也缓缓的,从枝丫之间飘落到了树底。
“别怕,我抓住你了!”陌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紧接着是手腕被紧紧抓住,向上和坠落的力抵消带来的扯痛感。在短暂的失去重心,坠落下去的那一刻,他想了很多事,这棵树之后会不会被砍掉,那个闯入的陌生人会不会被发现……纸鸢的线还缠在树枝上,被穿堂的风吹着,也飘不到很远的地方去,“没事的,把另一只手也给我吧。”
他抬头和那个莫名其妙的闯入者双眼对视,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不能言说的东西,把头拧到了一边不敢作声。短短的一眼,对方看起来年龄比他稍大一些,一双瑞凤眼,眸色深邃,尽管年龄尚小,仍能看出眉眼间的几分阔气,不知长大后得引得多少少女掷果盈车,他悬在半空中,亦是无处可躲,只能把两只手都交给他,任凭他把自己拉回了树上。
他说:“我不是有意吓你的,我只是想捡落下来的风筝。”
他说:“你没有受伤吧,作为赔罪,我把风筝留给你好吗?”
他说:“对不起,我看到……”
他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消散在笼罩住整个梦境的黑雾之内,视线里的一切变得猩红,血污将双眼紧紧糊住,他被拽着从那团红色的血肉里脱出,一双粗糙的手将他的双眼抹干净,这是他的第一眼,看向人世的惶恐的第一眼。
“祂看到了!这是祂的眼睛,是我们呼唤的回音——”血污还没擦净的婴儿,裹在一层单薄的襁褓中,被一双大手高高托举起,房中母亲的啜泣和屋外欣喜若癫的呼喊声合在一起,随着秋日的风吹向很远。襁褓中弱小的一团只是刚刚睁眼,却已经视见了苍茫宇宙间飘浮的混沌与恶意,他想回去,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去,却被裹挟着送向缭绕的香火之中,懵懂的孩童再也承受不住这与生俱来的压迫,在寒意之中,放声大哭了起来……
梦越坠越深,痛苦从足下升起,他伴随着长风,往更不见底的地方坠去,还能再回忆起些什么,还要再回忆起些什么?我不要再想起那些了,他痛苦地嘶吼着,呐喊着,喉间却无法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来,无论是谁都好,请救救我吧。
救救我吧,将我从无尽的长夜中拉起,带我逃离这漆黑的梦境……
漫长的坠落里,谁能听见这无声的呼唤,他的意识已逐渐趋于溃散,向未知的深渊滑落下去,即将在梦境里湮灭。
可抓住我的手的人是谁呢,他仍被裹挟在下坠的风里,但紧紧握住他甚至带来几分疼痛的力将快要消散的灵魂聚拢在一起,他听见熟悉的声音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传来。
“别怕,我抓住你了!”
海风的味道,比起大漠中亘古不变的长风来说很是不同,折玉算了一千念了一万,却也没有料见过要在这么远的地方履行师姐的职责。说实话,她并不是那种很能靠得住的,循规蹈矩的前辈,带师弟师妹们勤修苦练,不如在夜里偷偷爬上沙丘看星星,推测还有多久会被抓住来得刺激。
不省心的好像不止一个,而且都是自己亲手捡回来的,这样的认知让她更加怀疑这次出远门前的卦象到底算得对不对,只是现在发现不对好像也来不及了。昨夜快熄灯了才发觉人消失了,好在兜兜转转总算是寻了回来,只可惜她提着灯在山沟沟里转了好大几个圈,最后还得靠鹦鹉带路才得以回来。
隔壁房间有传来咚咚的手鼓声,节奏舒缓,绵长,倒也催得人好梦。虽初见不久,但料来那刀宗弟子靠得住,应该能处理好这种情况,她也就没深更半夜还闯进人家房间去看看情况。
这一觉睡得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心里到底还是惦念着一些事情,陷入梦境重叠的轮转里,倒是睡到了辰时末才堪堪醒来。她简单梳洗了一番方才走出房门,无聊得在乱翻树叶里的小果子的鹦鹉见她出来连忙亲热的贴了上去。
那药宗弟子还没醒,刀宗弟子倒是见他睡得还不错,没怎么休息就去武场练刀,“好勤奋啊。”她随手摸了摸小鹦鹉滑溜溜的羽毛,又转身向另外一个房间走去。
房间里的人似乎刚刚出来过一次,门都没关紧,留着一条小缝被风吹得开开合合。那个被救出来的小女孩年龄不大,翻看了身上物品之后才发现原来是蓬莱方家的外门弟子,高烧烧了三天三夜,请来的大夫也说不出所以然,明明有着药宗弟子可以帮上忙,结果人跟她一样还昏着呢。
她那几日也是没日没夜地陪着那个女孩,拿烧酒给她擦拭四肢,换下已经变得灼热的毛巾,靠在床头的浅眠的确叫人不太舒服,很多次她梦里惊醒,都担心这个小女孩能不能撑过这一道鬼门关。小孩子身体弱,但好在恢复能力也强,过了几天人也慢慢好转,只是醒来时不怎么爱和她说话,背过身去处理些别的事情时,有时能听见她轻微的啜泣声,再回头来看,又装作没事人一样了。
相处了好几天,女孩才跟折玉熟络一点,告知了她的名姓:姜润茯。折玉本跟她说,已经准备叫人送信给她门中的人了,到时候和自家的师兄师姐回去,养病也比在陌生的地方要来的舒服。她却对此感到兴致缺缺,像是思考了好一阵,才对自己说:“姐姐,不用通知他们了,我不想回去了。”
虽然不明白她的真实意图,但也只能先顺着她的意来,“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呀,”折玉这样想,“小小的,能被抱在怀里的,还需要人去照拂的孩子,她现在不愿意多说,也许有她的苦衷,或许再过几天等她想明白了,就会告诉我们该怎么帮助她呢!”反正这几天吃穿用度都是靠着刀宗的,想来谢宗主留洋那么多年,攒下的钱应该够他们这几个外来访客混几天日子吧,再不济,让谢宗主找纯阳报销?
思绪在脑子里转成一团浆糊,只是刚刚走到房间门口,她却忽然很抗拒进到这个房间里,好像里面藏着什么让人感到极度恐惧的东西。折玉没有直接推门进去,也没有敲门去告诉房中人自己已经来了,她只是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门内人的动作。
女孩站在细长的铜镜前,身上只穿着里衣,她盯着镜子盯了很久,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弯下了腰去,将裤腿慢慢向上卷起。
洁白纤细的一双小腿上,不知何时已经长出了青白色的鱼鳞,从脚腕处升起,一路向大腿蔓延。
风吹得更大了,她抬起眼,目光中满是冰冷与痛苦,透过那面不甚清晰的镜子,和门外的折玉堪堪对视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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