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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树
周末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张常青系好跑鞋鞋带时,苏媛已经在门口做拉伸了。她穿着淡紫色的运动套装,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露出优雅的脖颈线条——那是多年芭蕾训练留下的印记。
“成铭,快点!”苏媛朝屋里喊。
张成铭拎着水壶匆匆出来,眼镜还没戴稳。“来了来了,昨晚改论文到两点...”
“活该,谁让你非要把数据重算一遍。”苏媛笑着拍他肩膀,动作亲昵自然。
一家三口沿着小区外的绿道慢跑。这个习惯保持了十年,从张常青小学开始,只要天气允许,周末的晨跑雷打不动。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湿润,路边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
跑了大概二十分钟,苏媛忽然转向一条岔路。“今天走这边吧。”
这条路张常青很少来。两旁是老旧的红砖楼,墙上爬满爬山虎,路面是用石板铺成的,踩上去有清脆的回响。转过一个弯,那棵大常青树突然出现在视野里。
张常青停住了脚步。
树很高,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棵常青树都要高。树干要两人才能合抱,树冠如巨大的伞盖,即使在初秋依然郁郁葱葱。最特别的是,树下围着一条木质长椅,长椅的扶手上刻着模糊的字迹。
“就是这里。”苏媛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走到树下,仰头看那些层层叠叠的叶子。
张成铭拧开水壶递给她,眼神里有种张常青很少见到的温柔。“快三十年了,它还是这样。”
“什么三十年?”张常青问。
父母对视一眼,笑了。那笑容里有种默契,是只有共同走过漫长岁月的人才有的默契。
“这棵树啊,”张成铭拍拍树干,“是我和你妈妈的爱情树。”
他们在长椅上坐下,张常青坐在中间。苏媛开始讲,声音在晨光里像轻柔的歌。
那是九十年代末,苏媛还在读高二。她是学校里最特别的女生——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虽然确实好看),也不是因为她是独生女家境优渥,而是因为她每天放学后都要去练芭蕾。在那个大多数学生都穿宽松校服的年代,她走路时挺拔的姿态,总能让走廊里的男生悄悄侧目。
张成铭是其中一个。但他不敢侧目,只敢埋头读书。
“你爸那时候可傻了。”苏媛笑着说,眼睛亮晶晶的,“穿的是洗得发白的衬衫,眼镜腿用胶布缠着,但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
张成铭推了推眼镜:“我家条件一般,只能拼命读书。”
暗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张成铭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有次在图书馆,看见苏媛踮脚够高处的书,身姿像只欲飞的鹤。也许是某次雨天,她没带伞,抱着书包在屋檐下等,脚上还穿着舞鞋,脚背弓起优美的弧度。
他开始“偶遇”她。在她去舞蹈室的路上,在她常去的书店,在她周末练完舞回家的公交站。但从来不敢上前说话,只是远远看着。
转折发生在高二下学期的春天。那天苏媛练舞到很晚,走出校门时天已全黑。几个社会青年围上来,言语轻佻。她正要喊人,一个身影冲了过来——是张成铭。
“他那时候瘦得跟竹竿似的,”苏媛回忆道,“但挡在我面前的样子,好像能扛住全世界。”
其实张成铭怕得要死,手心全是汗。但他想起父亲的话:男人最重要的不是多能打,是要知道什么时候该站出来。
后来呢?后来他挨了几拳,她也趁机跑去找了保安。事情平息后,两人第一次并肩走路。夜风很凉,她注意到他破了的嘴角。
“疼吗?”她问。
“不疼。”他说,其实疼得厉害。
走到这棵常青树下时,苏媛停下了。那时树还没这么高,但已经很茂盛。她说:“我经常来这儿,这里安静。”
从那天起,这棵树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不敢约会在外,更不能去对方家里,高中生谈恋爱在当年是“严重问题”。于是每周六下午,他们都会“偶然”在这里遇见。
苏媛会在树下练舞,张成铭就坐在长椅上看书。有时她会给他跳新学的舞段,他就用笔在书上打拍子。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光斑在她旋转时变成碎金。
“你爸第一次牵我手,就是在这条长椅上。”苏媛说,手指轻轻抚过扶手上模糊的刻痕。
张常青凑近看,隐约辨出几个字:“成铭??苏媛 1999.10.23”
“我刻的。”张成铭有点不好意思,“那天她省级舞蹈比赛拿了金奖。”
那天苏媛跑到树下时,奖牌在胸前晃动。张成铭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小束路边采的野花。她说谢谢,他说恭喜,然后两个人的手就碰在一起。谁先握住的谁?记不清了。只记得手心很烫,心跳很大声。
后来张成铭考上最好的大学,苏媛也被顶尖舞蹈学院录取。两地相隔千里,他们写信,攒钱打电话,假期在树下见面。长椅上的刻痕又多了一条:“北京??上海 2001.9”
“异地恋很苦。”张成铭说,“但每次回到这棵树下面,就觉得还能坚持。”
再后来,张成铭直博,苏媛进了舞团。他求婚那天,特意回到这棵树下。没有戒指——那时候他买不起——只有一张自己画的图纸:他们未来的家。
“你妈说好,”张成铭看着苏媛,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然后指着树说,要在这里拍婚纱照。”
他们真的拍了。照片上,年轻的苏媛穿着白纱,坐在长椅上,张成铭站在她身后,手搭在她肩头。背景是那棵常青树,郁郁葱葱。
故事讲完了,晨光已经大亮。远处传来早市的热闹声响,但树下依然安静。
苏媛靠着张成铭的肩膀,轻声说:“其实爱情啊,就像这棵树。要时间,要耐心,要一起经历风雨。但只要根扎得深,就能一直常青。”
张常青静静听着。他想起父亲实验室里那张泛黄的合照,想起母亲总说“你爸当年可浪漫了”,想起家里那些看似随意却充满爱意的细节——父亲永远记得母亲喝红茶要加一片柠檬,母亲总会把父亲论文里的错字用红笔圈出来,旁边画个小笑脸。
“所以您才总给我创可贴?”张常青忽然问。
苏媛笑了。“你爸追我那会儿,有次我练舞脚磨破了,他跑去药店买创可贴,结果买回来一盒风湿膏。”
“我分不清嘛...”张成铭嘟囔。
“后来他学乖了,随身带着各种创可贴。”苏媛拍拍儿子的肩,“他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连她可能会受的小伤都要提前准备好。”
张常青低下头。晨跑前他往口袋里塞了几片创可贴,印着银杏叶图案的那款。为什么这么做?他说不清,只是觉得...应该带着。
一家三口又在树下坐了会儿,看阳光把叶子照得透明。起身离开时,张成铭忽然说:“常青,你知道这棵树为什么长这么好?”
张常青摇头。
“因为它站在这里,看过很多故事,守护过很多真心。”张成铭说,“树不会说话,但它都记得。”
往回走的路上,张常青回头看了好几次。那棵常青树在晨曦中屹立,树干上的纹路像时光刻下的日记。
他想起图书馆里那个低头画画的女生,想起她别头发时微红的耳尖,想起公交站台欲言又止的对话。
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破土而出。
苏媛挽着丈夫的手臂,看着儿子若有所思的背影,嘴角泛起微笑。她轻声对张成铭说:“他长大了。”
“是啊。”张成铭握紧她的手,“像这棵树一样,在阳光里慢慢生长。”
晨风拂过,常青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诉说一个即将开始的、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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