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归

　　用过晚饭，天已黑尽，萧慕蔺仍伫立在船头，除了吃饭的时间，他就一直这样立在船头看着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似乎要把这些世间寻常可见的东西都铭记于心，恐怕没有人能明白，他这些年有多么渴望见到外面的尘世，所以哪怕是为世人所熟知到可忽视的尘土，他都要看个够，因为此一遭出山，恐怕是他唯一的机会。
　　宋翾靠在船篷里，一直把萧慕蔺打量着，初见时，这人衣着寒酸，可朴素破旧的衣衫下，藏着的却是一个蓄满生机只需得隙便要爆发的身体，常人所见的只怕是那副惊鸿天下的皮囊，但宋翾见到的却是皮囊下暗藏的勃发的杀意。
　　不错，就是杀意。
　　一个沉静郁玉的绝色男子，竟会藏着那么伺机而动似乎一爆发就要将一切都毁灭的杀意。
　　这样的杀意，只有绝顶的好手才会有，也只有绝顶好手才会收敛得住，所以萧慕蔺是故意被他擒的。
　　只有被逼出山，才算不违背郭邈让他起的誓言，那是什么样的誓言已不重要，因何不让他出山才是令宋翾好奇的，但宋翾明白，萧慕蔺绝不会告诉他，至少眼下，他们是敌对的。
　　宋翾心中冷笑，他早知道这一程有好多人心怀鬼胎着算计他，竟连萧子安都算到他头上来了，明明有这么个堂弟在郭邈手下为徒，却只字不提，萧子安用心昭然若揭。
　　萧慕蔺忽回头过来，与宋翾视线撞个正着，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睛正深望着他，若不是他感受到了眼中蕴含的探究和审视，他都要沉沦于那样深情的对望中了。
　　“路途遥远，萧兄歇一歇吧，到了渠州，又是一番风景。”宋翾说着，双臂一抱，闭目起来。
　　萧慕蔺顿了下，也回到船篷里，在宋翾对面坐下，又盯着宋翾看了一会，才寻了个稍微舒适的姿势睡了。
　　这一觉恐怕二人都睡得不踏实，萧慕蔺一睁开眼，就见到宋翾阴沉沉的神情，那船夫却不见了，他朝船外看去，不由一愕，这是……
　　一望无际的海面。
　　宋翾忽神情一转，笑吟吟问：“萧兄可曾见过海？”
　　萧慕蔺很久远的记忆似乎被拨动了下，但他摇了摇头，见宋翾已起身出了来，对着方才他还视之嫌恶的海面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他个子高，这么一伸展，在萧慕蔺视野中，竟似将那海给揽入怀抱一般。
　　“出来见见吧。”宋翾喊他，神情已全然松散下来，好似方才的恶颜也只是睡得不踏实醒转后的怔忪。
　　萧慕蔺起身来到他身边，四下无人，唯有他们这一叶孤舟飘在海面上，“这是哪里？”
　　“此乃蓬仙岛附近，萧兄你看，”宋翾伸手朝远处一指，“那便是你们九门一脉的御机门所在，有人要咱俩来这里住几天。”
　　虽不大清晰，但萧慕蔺惯常于夜晚在涂雾山中练功，目力非凡，自然已看见一座孤岛就在前方，房屋瓦舍隐约其间。
　　宋翾说到最后，已话中含笑，这个笑意味不明，萧慕蔺很疑惑，“谁？”
　　“不想我做成这件事的人。”宋翾似是不愿多说，转口问道：“萧兄对御机门了解多少？”
　　萧慕蔺道：“我入门后也就只有十年前九门祭祖，在翡渊城见过其掌门，那以后我再不得出山，对九门一脉知之甚少。”
　　宋翾道：“那我便说与萧兄听。”
　　说起九流一脉的来历，可称得上传奇。
　　那还是六十多年前，前王朝皇室羸弱，奸臣把持朝政，以致民不聊生，故而高举义旗清君侧肃奸佞的人遍布南北大江，其中一支叛军一路过关斩将，很快攻至皇城之下，剑锋直逼皇廷。
　　皇廷早已日薄西山，能战之兵不多，且愿战者寥寥，王公大臣逃的逃，通敌的通敌，都只为一己私利，置皇帝乃至国家于不顾，就在危急关头，一向被人所轻视与唾弃的匠人、游医、商贾、走卒、乐技、乞丐乃至打铁的行船的竟团结起来，很快组织了上千人，各展所长，竟将叛军挡在城外三日不得进寸，直至三日后援军来临，这才解了皇城之围。
　　皇帝感动其忠心护主，封赏金银珠宝无数、广厦良田数倾，这些人中带头的那几位领赏后反将赏赐用以抚恤阵亡士兵家属，自己却一分不留，一时名声大噪，慕名投奔者众多，便有了后来的九流门。
　　几十年过去了，九流门早已分为九个门派，散布各地，各有建树，其中蓬仙岛便是御机门的所在。
　　宋翾说的这些萧慕蔺知道得不多，也就听得兴起，静等宋翾说下去。
　　宋翾如数家珍般续道：“御机门原是九流一脉中的领军门派，其立派掌门是当年护城有功的异士之一，说是异士，在周围邻里甚或整个翡渊城百姓心中，此人与其余八门立派人一样，没什么特别之处，也没什么弘大事迹，平平常常，靠做木工为生，但此人擅于机巧，做的木马可载人行走，木鸟可载物飞行，当年护城，也是靠着此等机巧抵御敌军、与外界联络的。其中还有一段传奇佳话，称之为‘木鸟传书’。”
　　接着宋翾话锋一转，似不屑似遗憾道：“如今嘛，仙氏一族有家族遗疾，活得都不久，一代一代也就衰败了，倒要看看今日的御机门掌门有何能耐留得住我。”
　　萧慕蔺忽问：“你是什么人？”
　　眼前这少年年纪不大，身负绝学，且对江湖中的前尘往事十分清楚，似乎对当今门派也了解颇多。
　　“我嘛，权势滔天，傲视王侯。”说着似乎他自己也觉得好笑，笑了一下。
　　“你是朝廷的人？”
　　宋翾点点头，“我是。”
　　萧慕蔺心中好一阵失望，此番恐怕押错宝了，即是朝廷的人，得想个法子远离才行。
　　宋翾转身面向他，意有所指道：“萧兄想出山，我想救人，各有所需，萧兄帮我救人，我助萧兄自由，等价交易，萧兄可不要想着抛下我呀。”
　　言下之意，他已看穿萧慕蔺心中所想。
　　萧慕蔺一愕，宋翾却已转身，朝着对面一抬下颌，“来了。”
　　萧慕蔺顺他所指方向看去，一艘帆船正朝他们驶来。
　　船头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着一身天青色长衫，远远就朝二人拱手朗声道：“二位可是我医门萧师兄并贵客宋先生？”
　　这句话一出，船已靠近二人所在小船，那少年年纪不大，说话行事却老成，这时行礼的手并未放下，就着那个姿势续道：“小弟仙慈，奉掌门之命来迎接二位。”
　　宋翾道：“迎接不如相送，仙小公子，海阔浪急，可否借船一用？”
　　仙慈似乎早料到他会这番说，不慌不忙道：“宋先生莫怪，要说借船也好说，只是掌门仰慕宋先生大名久矣，未曾得见先生风姿，常引以为憾，如今先生光临弊下，若不尽地主之谊，日后江湖上必传我御机门待客不周。至于借船一事，只要先生在门中休憩两日，我等必架船恭送。”
　　宋翾朗声一笑道：“仙小公子客气，御机门机关术盛名在外，我也渴见久矣，只是人命关天，实在耽搁不得，若小公子不便借船，我自己来拿也未尝不可。”
　　这已是明言强抢了，仙慈既称他宋先生，想必清楚他的身份，也就清楚若他要这艘船就没有得不到的道理。
　　果然，仙慈未说什么，他身后已冒出十几名御机门弟子，手拿机弩齐齐对准宋翾，那机弩鸟身龙头，机括链接两翼，腹中可藏二十枚铁弹，扣动机括，便可连发，威力极大，名为‘龙雀吐石’。
　　另有东西各四人则各推出一只大木鸟，那木鸟嘴张得老大，黑乎乎一片中可见寒芒一点。
　　那两只大鸟别看笨重，威力更不得了，虽口腹中只存长矛一支，可那长矛浑身锋刃，刃上带钩，钩上裹着火药，不啻于响雷，就是击不重，摩擦间火药爆炸，人不死也脱层皮，称之为‘大鹏啄食’。
　　龙雀吐石是御机门惯常用的武器，可那‘大鹏啄食’却是鲜少示人，看来是早有准备。
　　仙慈居高临下地看着宋翾，稚气未脱的清秀脸上始终一派亲和，“宋先生本领通天，小弟自知此等拙劣俗物难以挽留先生，可掌门吩咐的事，若小弟办得不好，实在难以交代，若宋先生执意如此，那也只好得罪了。”
　　宋翾叹了口气，问：“非得如此不可？”
　　仙慈似是也很为难，面色沉重道：“非得如此不可。”
　　“好吧。”宋翾将双手从大袖中露出，已示他不会出手，“那就有劳小公子带路，我住两日再走。”
　　仙慈松了口气，一挥手，门下弟子已收起机关，放下登船梯。
　　“宋先生、萧师兄，请登船。”
　　放眼望去，御机门也不过是瓦舍四五间，房屋两三栋，树木花草倒是不少，更有耸入天际的参天大树，就围绕在房屋周围，除去这一块稍平坦开阔的地势外，便是数不尽的礁石和黑黢黢的悬崖。
　　确是个苦寒之地。
　　岸上，已有十几名弟子候着了，当中一人着一身与仙慈同等色泽的衣袍，软软地靠在轮椅中，萧慕蔺虽未曾见过这一代掌门仙莲，也知道就是此人了。
　　算起来，仙莲也不过二十五六岁，他原本该是个清俊的人，可因病痛折磨而异常削瘦的脸颊并青灰色面皮，使得他看起来比原本年岁苍老许多，唯有那双眼，眼皮虽无力地耷拉着，可眼神依旧清亮，颇有威慑。
　　萧慕蔺曾从师父口中得知，仙莲是御机门百年一遇的奇才，前二十年也是少年意气，在江湖中也曾留有盛名的，可也就是他方崭露头角那一年，家族遗袭的心疾突然有了征兆，就此一发不可收拾，饶是郭邈有‘败阎王’之称，也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步入死亡泥沼。
　　这次师父出山，便是奔御机门来的，萧慕蔺无意中听他叹息：“已改十八次方子了，这一次再无更改余地，仙莲啊仙莲，老夫尽力了！”
　　这么几年，药方改无再改，仙莲生命的残烬恐怕已烧得一分不剩了。
　　萧慕蔺目光巡睃，不见师父身影，听宋翾问：“萧兄找什么？”
　　萧慕蔺没有回答。
　　但宋翾又怎不知他心中所虑？宋翾心中也在权衡，他对萧慕蔺的医术全靠揣测，若此人医术真如传闻那般，带回去只怕坏事，可从郭邈不让弟子出山行径来看，只怕是个不知如何固执的老头，这等人是最难说服的。
　　宋翾看了看萧慕蔺，转头问仙慈道：“郭神医可在门中？”
　　仙慈道：“两日前离开了。”
　　萧慕蔺一时心中不知该喜该忧，“去哪里了？”
　　“为我哥……”仙慈回神过来，张了张嘴，然后微微摇了摇头，似是有难言之隐，末了才道：“大概回涂雾山去了吧。”
　　萧慕蔺与宋翾对望一眼，这是二人这两日来第一次心意相通——看来御机门暗藏玄机。
　　说话间，船已抵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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