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夏天

　　林叙白往图书馆走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慕沉舟发来的消息：“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给你占好了，带了冰镇酸梅汤。”他低头笑了笑，指尖在屏幕上敲出“收到”，抬头时正看见街角的银杏叶被风卷着打旋，像极了圣诞晚会上飘落的彩带。

　　还有半个街区就到图书馆时，他习惯性地放慢脚步。这条路他们走了无数遍，慕沉舟总说第七棵梧桐树下的阴影最适合背单词，而墙根那丛野菊花开得最盛时，能闻到和早茶店虾饺相似的鲜气。他正数着树影里的光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有人踩着碎玻璃在追。

　　“林叙白！”

　　这声呼喊带着点熟悉的清亮，却裹着从未有过的慌张。林叙白转身的瞬间，看见沈念卿从斜后方冲过来，米白色的连衣裙被风掀起一角，像只仓促展翅的蝶。而她身后几步远，一个穿黑色连帽衫的男人正举着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直指向自己的胸口。

　　是上周被学校开除的张昊的父亲。林叙白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男生因聚众斗殴被记过三次，最后一次把同学打进医院，家长闹到学校时，他作为学生会纪检委员在现场做过记录。男人当时红着眼瞪他，说“你等着”，他只当是气话。

　　刀锋离胸口还有半尺时，沈念卿已经扑到了他身前。林叙白只觉得怀里撞进一团温软，紧接着是布料撕裂的声音，和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他低头，看见那把刀扎进了沈念卿的后背，米白色的裙料迅速被染成深褐，像被暴雨打蔫的栀子花。

　　“沈念卿！”

　　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自己这样嘶哑的声音。沈念卿是隔壁班的语文课代表，总爱在课间抱着作业本经过他们班，每次走到林叙白座位旁时，脚步都会慢半拍。叶知鸢私下打趣过“她看你的眼神像含着糖”，他只当是小姑娘间的玩笑，直到上次运动会，她悄悄塞给他的能量棒包装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篮球。

　　“跑啊……”沈念卿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手却死死攥着男人的手腕，指节泛白。她的发梢蹭过林叙白的下巴，带着股淡淡的薄荷洗发水味，是他说过“夏天用这个最清爽”的那款——那是某次语文课分组讨论时，他随口提的一句。

　　周围的尖叫声终于炸开。林叙白猛地回神，一把推开男人，将沈念卿打横抱起来。她的身体轻得吓人，后背的血顺着他的校服下摆往下滴，在地上洇出一串暗红的脚印。他看见男人还想扑上来，却被闻声赶来的书店老板死死按住，嘴里骂着“都是你害我儿子没学上”。

　　“别睡。”林叙白的手在抖，却努力把声音放稳，“你上次借我的《飞鸟集》还没还，我还等着听你讲译者注呢。”

　　沈念卿的睫毛颤了颤，嘴角居然弯了弯：“那本书……夹了书签的……”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时，林叙白看见慕沉舟从图书馆方向跑来。他手里的酸梅汤摔在地上，塑料瓶滚出老远，冰镇的液体在柏油路上洇出片深色。少年冲到近前，看到林叙白怀里的沈念卿，又看到他身上的血迹，嘴唇瞬间失去血色，眼镜都歪到了鼻尖。

　　“打120了吗？报警了吗？”慕沉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伸手想碰沈念卿，又怕碰碎了她似的缩回来，“她怎么会……”

　　“她替我挡的。”林叙白的喉结滚动，每说一个字都像吞了碎玻璃，“刀本来是冲我来的。”

　　慕沉舟的瞳孔猛地一缩，忽然蹲下身，用自己的校服外套按住沈念卿的伤口。他的手抖得厉害，白衬衫的袖口很快被染红，却依旧保持着稳定的力度：“沈念卿，看着我。你不是说要等我们考完，去北师大看银杏道吗？”

　　沈念卿的眼睛半睁着，目光却越过他们，望向图书馆的方向。那里的窗台上，还摆着她昨天送来的绿萝——她说“你们总待在图书馆，得有点活物看着才好”。

　　救护车呼啸着驶来时，沈念卿忽然抓住林叙白的衣角，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书签……在第57页……”

　　那是泰戈尔写“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的地方。林叙白的眼眶瞬间热了，他想起每次早读课，沈念卿都会坐在靠窗的位置读这首诗，阳光落在她发梢上，像撒了层金粉。

　　急救室的红灯亮了四个小时。林叙白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慕沉舟一遍遍去护士站询问情况，回来时总说“医生说情况稳定”，可他攥着衣角的手，指节白得像要折断。

　　“她为什么……”林叙白的声音干得发裂。

　　慕沉舟递给他一瓶水，自己却没喝：“上次演讲比赛结束，她找我问过你的志愿。”少年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她说……如果你去北京，她也想考那边的师范，以后做语文老师。”

　　林叙白忽然想起运动会那天，沈念卿塞给他的能量棒，包装上的篮球旁边，画着个小小的星星，和慕沉舟钱包上的挂件很像。原来有些心意，早就藏在那些看似无意的细节里，像牛肉面馆蒸腾的白汽，像雨夜落在书包上的雨滴，只是他从未细想。

　　叶知鸢和罗老师赶来时，带来了沈念卿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她抄的席慕容的诗：“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旁边用红笔批注着“但有些人，值得你为他放慢翻页的速度”。而夹在中间的，是张运动会的照片——他在篮球场上投篮，沈念卿站在观众席的角落，举着相机笑得眉眼弯弯。

　　“医生说需要输血，她是A型血。”罗老师的声音带着疲惫，“我已经让班里A型血的同学过来了。”

　　慕沉舟忽然站起来：“我是A型。”他撸起袖子，露出冷白的胳膊，腕骨上那道浅疤在灯光下格外清晰，“抽我的。”

　　护士来抽血时，林叙白看着血液顺着管子流进血袋，忽然想起慕沉舟总往他碗里夹牛肉的样子，想起他把围巾分自己一半时的笨拙，想起他说“我会照顾好林叙白”时的认真。原来少年的温柔，从不是只对自己。

　　凌晨三点，急救室的灯灭了。医生摘下口罩说“脱离危险了，但还需要观察”，叶知鸢腿一软坐在地上，抱着罗老师的胳膊哭出声。林叙白走到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看见沈念卿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宣纸，手背上扎着输液针，指尖却还微微蜷着，像握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她口袋里有个东西。”慕沉舟忽然开口，从护士递来的证物袋里拿出个小盒子，“警察说要等她醒了再还，我跟他们说了是个人物品。”

　　林叙白打开盒子，里面是枚银质的篮球挂件，和他书包上的一模一样。叶知鸢凑过来看了眼，忽然吸了吸鼻子：“上周我看见她在饰品店，拿着这个看了好久，说‘他肯定喜欢’。”

　　晨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时，沈念卿的手指动了动。林叙白赶紧凑过去，听见她气若游丝地说：“那首诗……还没讲完……”

　　“等你好了，我们全班听你讲。”林叙白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笑了笑，眼睛依旧没睁开：“林叙白……你打篮球的样子……很好看。”

　　这句话像根针，轻轻刺破了林叙白心里那层模糊的隔膜。他想起无数个课间，沈念卿抱着作业本经过时的目光；想起她在作文里写“少年的肩膀，要担得起清风明月”；想起她替自己挡刀的瞬间，眼里没有丝毫犹豫。

　　慕沉舟忽然碰了碰他的胳膊，往旁边挪了挪位置：“你守了一夜，去长椅上睡会儿。”他把自己的外套披在林叙白身上，“我在这儿看着。”

　　林叙白躺下时，闻到外套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薄荷香——是沈念卿洗发水的味道，沾在慕沉舟的袖口上，像枚无声的勋章。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牛肉面馆的白汽，圣诞夜的吻，图书馆的酸梅汤，还有沈念卿扑过来时，米白色的裙角划过空气的弧线。

　　原来青春里的守护，从不止一种模样。有人把心意藏在夹满批注的数学卷里，有人把喜欢缝进悄悄递来的能量棒中；有人会在雨夜为你按住破洞的外套，也有人会在刀尖前，毫不犹豫地站到你身前。

　　再次醒来时，阳光已经铺满了走廊。慕沉舟正坐在床边削苹果，动作有些笨拙，果皮断了好几次。沈念卿醒了，正看着他笑，眼角弯成了月牙。

　　“你俩……”她的声音还有点哑，“要好好考去北京啊。”

　　林叙白走过去，把那个篮球挂件放在她床头：“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看北师大的银杏道。”

　　沈念卿的眼睛亮了，像落满了星光：“说好了。”

　　那天下午，林叙白和慕沉舟回了趟学校。路过图书馆时，林叙白特意去看了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桌子上还放着慕沉舟带来的酸梅汤，瓶壁上的水珠顺着桌腿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个小小的水洼，像颗透明的泪。

　　“她会好起来的。”慕沉舟忽然说，声音很坚定。

　　林叙白点头，转头看见少年的校服袖口还沾着点暗红的血迹，像朵开败的花。他伸手，轻轻握住慕沉舟的手腕，那里的浅疤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

　　“走吧。”林叙白说，“我们去复习。”

　　两人并肩往教学楼走时，秋风卷着银杏叶落在他们脚边。林叙白想起沈念卿床头的篮球挂件，想起慕沉舟钱包里的数学卷，忽然明白有些故事，从来都不是只有主角。那些藏在细节里的喜欢，那些奋不顾身的守护，都会像这满地的银杏叶，铺就成青春里最温暖的底色。

　　图书馆的老吊扇还在转着，把桂花香送进窗来。林叙白翻开竞赛笔记，看见慕沉舟在最新的一页写下：“总有人为你挡风雨，所以更要好好走向未来。”旁边画着三个笑脸，一个戴着眼镜，一个眼角有梨涡，还有一个扎着马尾，手里捧着本《飞鸟集》。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三人的笑脸上，像个未完待续的承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