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

作者:陆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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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幕里的审判台


      精神病院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祁临站在隔离室的玻璃墙外,看着沈默用手指在凝结的水雾上画圈。雾气被指尖推开,露出后面张苍白的脸,像沉在水底的月亮。

      三天前的三起死亡案像块巨石,在精神病院激起的涟漪还没散去。警方查了七遍监控,验了十二次证物,最终的结论却像团被雨水泡过的纸——“无法排除精神病发作期作案可能,但缺乏直接证据”。而沈默的血液检测报告像块护身符,明明白白显示着“镇静剂超标,不具备作案体力”。

      “他昨晚又在墙上画画了。”李姐递来一张照片,是用监控拍下的隔离室墙面。沈默用指甲在石灰墙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符号,像某种密码,又像小孩子的涂鸦。最显眼的是个被反复刻画的圆圈,里面画着三道竖线,像个简陋的审判台。

      祁临的指尖划过照片上的圆圈,突然想起沈默三年前在《罪与罚》的批注:“审判者不需要权杖,只需要被审判者的罪恶。”他抬头看向隔离室,沈默正把脸贴在玻璃上,哈出的白气迅速模糊了他的轮廓,像在刻意隐藏什么。

      “检察院的人明天来。”李姐的声音带着疲惫,过去三天她几乎没合眼,黑眼圈重得像涂了墨,“他们想亲自和沈默谈谈。如果还是这副样子……恐怕真要按精神病处理了。”

      祁临没说话。他走到隔离室门口,用指关节敲了敲玻璃。沈默的动作顿了顿,慢慢转过身,手里还攥着片从窗台上捡的枯叶——叶子边缘已经被捏得发黑,叶脉像张细密的网。

      “他们说明天要来看你。”祁临的声音透过玻璃传进去,有点失真,“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沈默突然笑了,笑声在封闭的隔离室里回荡,带着种空泛的回音。“我没有杀他们。”他举起那片枯叶,对着光看,叶脉的影子投在他脸上,像副狰狞的面具,“是他们自己掉进黑暗里了。就像这片叶子,总要落到地上。”

      “老王、老赵,还有那个中毒的病人……他们都伤害过别人,对吗?”祁临盯着他的眼睛,试图找到一丝破绽,“你早就调查过他们,对不对?”

      沈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把枯叶揉成一团,扔进墙角的垃圾桶,动作快得像在销毁证据。“我不认识他们。”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我只知道……红色的东西很可怕。血是红色的,火钳烧红了也是红色的……”

      他捂住耳朵蹲下去,身体开始发抖,嘴里反复念叨着“别让我看到红色”。这是他惯用的伎俩——用童年创伤掩盖真实的动机,像用一层厚厚的雪盖住底下的火焰。

      祁临转身离开时,听到身后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他回头看到,沈默正用拳头捶打着玻璃,眼神里的恐惧变成了愤怒,像头被困住的兽。“都是假的!你们看到的都是假的!”他吼道,“黑暗里的东西,怎么可能被玻璃挡住?”

      第二天清晨,检察院的人准时到达。他们穿着笔挺的西装,手里拿着厚厚的案卷,与精神病院的蓝白病号服形成刺眼的对比。审讯在隔离室进行,玻璃墙外站满了人,像在看一场决定生死的审判。

      沈默表现得异常平静。面对检察官的提问,他时而沉默,时而用孩童般的语气回答,偶尔还会突然发作,对着空气尖叫“别拿红色的东西给我看”。他的表演滴水不漏,连回答问题的逻辑漏洞,都恰到好处地符合“精神病性症状”的特征。

      “他在老王的病房里放了什么?”检察官的声音很严厉,“为什么要清理血迹却留下尸体?”

      沈默突然歪过头,像只好奇的鸟:“清理血迹?我怕血啊。红色的……像草莓酱,但是很臭。”他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尸体?什么是尸体?是不是像坏掉的玩具?”

      玻璃墙外的张警官猛地攥紧了拳头。他手里的调查报告显示,老王曾虐待过自己的继女,老赵砍伤儿子是因为儿子长期家暴妻子,而那个中毒的病人,年轻时曾拐卖过三个儿童。这些都是警方查了很久却没找到关键证据的旧案,沈默却像凭空知道一样,精准地“清理”了他们。

      “他在利用我们的规则。”张警官低声对祁临说,语气里带着挫败,“知道精神病可以免责,就把自己包装成完美的病人。知道哪些人该死,就借‘发病’的名义动手。我们现在就算知道真相,也定不了他的罪。”

      祁临没说话。他看着隔离室里那个侃侃而谈的沈默,突然想起第一次给他做心理评估时,用的那个主题统觉测验——当时沈默看着一张描绘“男人举刀对着女人”的卡片,沉默了半小时,最后说“那个男人在保护她,后面有野兽”。

      那时他以为是创伤导致的认知扭曲,现在才明白,沈默的世界里,早就没有了“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只有“猎人”和“猎物”。而他自己,既是曾经的猎物,也是现在的猎人。
      审讯进行到一半时,突然出了意外。一个年轻的检察官大概是太紧张,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红墨水,墨水在白色的案卷上洇开,像朵迅速绽放的血花。

      “啊——!”

      沈默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像被火烧到一样退到墙角,双手死死捂住眼睛,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红色!是红色的!”他撞着墙壁哭喊,“别过来!火钳……铁链……我再也不敢了……”

      这次的发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他甚至用头去撞墙角的铁架床,额头上立刻渗出了血。红色的血珠顺着脸颊滑落,他看到后哭得更凶了,像个彻底崩溃的孩子。

      检察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住了,审讯不得不中断。当护士冲进去给他包扎伤口时,沈默还在尖叫,直到被注射了大剂量的镇静剂,才慢慢安静下来。

      “看来是真的怕红色。”一个年长的检察官看着案卷上的红墨水痕迹,摇了摇头,“或许……他真的是在精神病发作时犯的案。”

      祁临站在玻璃墙外,看着被镇静剂放倒的沈默,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在他撞向铁架床的瞬间,嘴角似乎向上扬了一下,像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那天下午,祁临去了趟档案室,调阅了老王、老赵和那个中毒病人的背景资料。果然,每份资料里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罪恶:老王曾在十年前虐待过自己的养子,导致孩子终身残疾;老赵的儿子不仅家暴,还涉嫌贩卖儿童;而那个中毒的病人,年轻时是个惯偷,曾把一个反抗他的老太太推下楼梯,却因为“证据不足”没被起诉。

      这些信息都被刻意隐藏在厚厚的案卷里,像沉在水底的石头。而沈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这些石头一一捞了上来,然后敲碎。

      离开档案室时,天色已经暗了。祁临路过三号区的活动室,看到那副被遗弃的星空拼图还散落在地上。他蹲下身,试着把碎片拼起来,拼到猎户座的位置时,发现少了一块蓝色的碎片——就是沈默一直捏在手里的那块。

      他突然想起隔离室墙角的垃圾桶。

      祁临几乎是跑着冲向隔离室。李姐正在消毒,看到他进来,有些惊讶:“祁医生?你怎么来了?”

      “垃圾桶!”祁临的声音有些发喘,“今天的垃圾还没运走吗?”

      垃圾桶里堆满了废纸和塑料瓶。祁临戴上手套,一点一点地翻找,手指被尖锐的塑料划破了也没察觉。直到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他的心猛地一跳——是那块蓝色的拼图碎片。

      碎片的背面,用指甲刻着三个名字,正是老王、老赵和那个中毒病人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画着一个小小的叉。

      而碎片的边缘,沾着一点点暗红色的痕迹——不是血,是红墨水。

      祁临拿着碎片的手在发抖。他终于明白了沈默的把戏:他根本不怕红色,只是利用对红色的恐惧来演戏。打翻红墨水的瞬间,他不是因为害怕而崩溃,而是因为看到了结束这场审判的信号。那块沾着红墨水的拼图碎片,就是他给自己的勋章。

      他冲出隔离室,想去找沈默对质,却在走廊里遇到了李姐。她手里拿着一份新的检查报告,脸色凝重得像块铅。

      “祁医生,你看这个。”她把报告递给祁临,“早上给沈默做常规检查时,发现他的胃里有这个。”

      报告的附件是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小片塑料,上面印着星星的图案——是那个小男孩送给沈默的魔方上的贴纸。

      “他把魔方贴纸吃下去了?”祁临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不止。”李姐叹了口气,“护工说,他昨晚趁人不注意,把你送给他的那本《小王子》撕了,纸页碎片都藏在枕头下,上面用唾液粘了很多小石子,像在……像在做什么标记。”

      祁临突然想起沈默说过的话:“有些玫瑰太弱小了,得有人替它们把羊挡在外面。”他手里的蓝色拼图碎片,边缘的红墨水痕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转身跑向隔离室,推开门时,沈默正坐在床上,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的雨幕。听到动静,他慢慢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你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水面上,“知道我不怕红色,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们,知道我把拼图藏起来了?”

      祁临把那块蓝色碎片扔在他面前:“这就是你所谓的‘清理垃圾’?用精神病做伪装,用别人的命做你复仇的棋子?”

      沈默弯腰捡起碎片,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名字和红墨水痕迹,像在抚摸一件珍贵的藏品。“他们不是棋子,是毒瘤。”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像两把出鞘的刀,“你救病人,我清除病灶。我们本来可以是战友,祁医生。”

      “我和你不一样!”祁临的声音有些失控,“我救人是为了让他们回到阳光下,而你……你把他们拖进了和你一样的黑暗里!”

      “阳光照不到所有地方。”沈默站起身,一步步逼近祁临,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他能闻到祁临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就像那个被老王虐待的孩子,就像被老赵儿子贩卖的儿童,就像所有在黑暗里哭到没有声音的人……他们等不到阳光,只能等有人举着火把来。”

      他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的雨幕,像盛着一片冰冷的海。“你以为那个小男孩长大后,会记得法律如何保护他吗?不,他只会记得,有个人把那个畜生从他面前带走了。就像我永远记得,九岁那年,警察破门而入时的样子,哪怕他们后来没能挡住所有的伤害。”

      祁临的呼吸滞了半秒。他突然想起福利机构那张照片上,小男孩画的两个举着星星的人影。或许在孩子的世界里,区分好人与坏人的标准很简单——谁保护了他,谁就是好人,哪怕那个人用的是错误的方式。

      “检察院大概会把你转到封闭病区,终身监禁。”祁临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你的‘审判’结束了。”

      沈默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种解脱的轻松。“结束?”他指了指窗外,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无数根手指在叩门,“只要还有黑暗,就不会结束。你看,雨停了会有太阳,太阳落山了会有月亮,月亮被云遮住了……会有星星。”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冲刷的世界,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我在床板下藏了个东西,想送给你。”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秘密,“是用那些便利贴做的。你会明白的。”

      祁临最终没有去看那个“东西”。他离开隔离室时,雨还在下,走廊里的灯光被雨雾折射,显得有些朦胧。李姐站在护士站,手里拿着检察院刚送来的决定——“鉴于沈默作案时处于精神病发作期,判定强制医疗,转入最高警戒级精神病院,终身不得出院。”

      “他以后再也不能伤害别人了。”李姐的语气里带着点释然,又有点复杂。

      祁临没说话。他走出精神病院,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远处的城市亮着灯火,像无数颗星星落在地上。他想起沈默说的“星星就算被乌云遮住,也一直在发光”,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开始慢慢松动。

      三个月后,祁临去最高警戒级精神病院做例行回访。这里比之前的精神病院更像个监狱,围墙有三层,电网密集得像蜘蛛网。沈默被关在单人病房,每天有一小时放风时间,其余时间都在监控之下。

      他看起来平静了很多,不再发作,也不再说奇怪的话,只是每天坐在窗边,对着外面的一小块天空发呆。祁临去看他时,他正用手指在玻璃上画星星,一颗又一颗,画得很认真。

      “那个小男孩很好。”祁临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隔着厚厚的玻璃,“已经开始说话了,还去了幼儿园。昨天画了幅画,上面有个太阳,很多星星,还有一个……像你的人。”

      沈默画星星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画。“告诉他,星星不会掉下来。”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通风系统的声音盖过,“就算掉下来,也会变成石头,铺在路上。”

      祁临想起床板下那个“东西”——后来护工找到了,是用那些写着名字的便利贴折成的星星,满满一罐子,每个星星里都夹着一小片雏菊花瓣,是用之前手工课做的纸花剪的。

      “你的评估报告,最终影响了判决。”祁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可能……做错了。”

      沈默突然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他,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平静的了然。“你没有做错。”他笑了笑,像雨后的天空放晴,“你站在光里,就该守住光。而我……本来就属于阴影。”

      放风时间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沈默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回头,对着祁临挥了挥手,像个即将分别的朋友。

      “祁医生,”他说,“别忘了偶尔看看阴影里的东西。它们有时候……比光里的更真实。”

      祁临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在单调的灰色走廊里,像一道倔强的光。他拿起桌上的记录本,在最新的回访记录里写下:“患者状态稳定,认知清晰,无暴力倾向。但需持续观察,其‘自洽的暴力逻辑’仍可能潜伏。”

      写完后,他盯着“自洽的暴力逻辑”这几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拿起笔,在后面加了一句:“亦或,是自洽的正义逻辑。”

      放下笔时,窗外的天空放晴了,一缕阳光穿过厚厚的玻璃,落在记录本上,把那行字照得很亮。祁临突然想起大学伦理学课上的那个电车难题,现在他终于明白,有些问题从来没有正确答案,只能选择站在哪一边——是站在维护规则的轨道上,还是站在保护弱者的轨道上。

      而沈默,早就选好了自己的轨道,哪怕那轨道通往的是无尽的黑暗。

      走出精神病院时,阳光正好,祁临抬头看了看天,很蓝,像块干净的玻璃。远处的城市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无数颗被擦亮的星星。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男孩送的魔方,转动了一下,星星贴纸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或许,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光和影。就像他和沈默,一个站在光里看着阴影,一个站在阴影里守着光,最终都在和那些看不见的黑暗,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而这场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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