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和

　　太后赏赐的风波过后，丞相府陷入了一种更为微妙的僵持。沈昭似乎打定主意要将谢清澜的“约法三章”执行到极致，不仅绝不踏足东侧地界，连在院中练拳都刻意压低了声响，只是那浑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气场比往日更盛。

　　谢清澜乐得清静，除了每日必要的上朝和处理政务，其余时间皆将自己关在东侧书房，试图用堆积如山的公文和晦涩的古籍来麻痹自己，忽略西厢那个碍眼的存在。

　　然而，这脆弱的平衡在第三日午后被打破了。

　　谢清澜惯用的书房位于澄心堂东侧，是他处理机要文书之地。而正厅旁另有一间较大的书房，藏书颇丰，多为经史子集，算是府内的公用书斋。这日，谢清澜需查阅一本存放于公用书斋的孤本《山河舆地志》，便信步前往。

　　谁知他刚推开书斋的门，脚步便是一顿。

　　只见沈昭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原本属于他的主位上——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书案上，兵书与卷宗堆了半边，更刺目的是，一柄未入鞘的宝剑竟随意地搁在案上，雪亮的剑锋映着窗棂透入的光，寒光凛凛。而原本摆放整齐的文房四宝被挤到一角，一方上好的端砚险些被一个沉甸甸的青铜虎符取代。

　　沈昭显然也没料到谢清澜会突然过来，他正对着一幅边境布防图凝神思索，闻声抬头，眉头立刻习惯性地皱起：“你来做什么？”

　　谢清澜的目光扫过那柄碍眼的剑和凌乱的案头，清冷的眉眼间凝起寒霜：“这句话，该由谢某来问将军。此地乃是书斋，并非将军的中军大帐。”

　　沈昭闻言，嗤笑一声，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带着一种故意的懒散：“陛下旨意，同居共处。这书斋，难道不是‘共处’之地？本将军在此研读兵策，有何不可？还是说，谢丞相连这方寸之地也要划入你的版图？”

　　“研读兵策自然无不可，”谢清澜声音冰冷，“但请将军遵守基本的礼仪。兵器凶器，岂可置于文书之上？玷污圣贤之地，扰乱清静，这便是将军的为将之道？”

　　“圣贤之地？”沈昭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屈指弹了弹冰冷的剑身，发出铮然轻鸣，“在我的营中，兵刃便是圣贤！没有它们，哪来的太平盛世让你们这些文人安居此处咬文嚼字？”

　　他站起身，身材高大，带着一股压迫感，逼近几步：“谢清澜，你看不惯我，我也瞧不上你。但陛下既然让我们在这一个屋檐下过日子，那这府里的一草一木，就有我沈昭的一半！这书斋，我想来便来，想坐便坐！”

　　“强词夺理，不可理喻！”谢清澜袖中的手微微握紧，胸脯因怒气而几不可察地起伏了一下。他知道与这莽夫争论无益，目光落在那本他需要的《山河舆地志》上，它正被压在一摞兵书之下。

　　他不再多言，径直走上前，欲伸手去取那本书。

　　沈昭却以为他要动手清理自己的东西，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阻拦：“你做什么？！”

　　两人距离瞬间拉近，手臂几乎相碰。谢清澜身上清冽的墨香与沈昭身上混合着皮革与汗水的阳刚气息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谢清澜触电般后退一步，仿佛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脸上闪过一丝清晰的嫌恶。

　　这个眼神彻底激怒了沈昭。他猛地收回手，脸色铁青，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好！好得很！谢清澜，你清高！你了不起！这书斋，老子让给你！”

　　他说完，竟是连书案上的东西都不要了，一把抓起自己的剑和虎符，带着一阵风，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留下满地狼藉和兀自站立、面色苍白的谢清澜。

　　书斋内的争执，自然又通过某些渠道，传入了宫中。

　　是夜，月明星稀。

　　沈昭独自在西厢房内喝着闷酒，白日谢清澜那个嫌恶的眼神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让他心烦意乱，酒入愁肠，更添烦躁。他推开窗，想让夜风吹散些酒意，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东侧书房。

　　那里，灯火通明，窗纸上映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似乎还在伏案工作。

　　沈昭冷哼一声，正准备关窗睡觉，目光却无意中瞥见墙角阴影处，一个负责杂役的小厮正抱着一个小巧的油罐，鬼鬼祟祟地往廊下照明的气死风灯里添油，添的正是他西厢这边廊下的几盏灯。

　　丞相府规制，入夜后各处灯笼的灯油添加皆有定例，主院更是精细。这小厮的行为，明显是额外之举。

　　“喂！你干什么呢？”沈昭隔着窗户，压低声音喝道。

　　那小厮吓了一跳，手里的油罐差点摔了，见是沈昭，连忙躬身行礼，战战兢兢道：“将、将军恕罪！是……是大人吩咐的……说……说将军这边廊下，灯油需得添得足些，亮堂些，免得……免得夜里走动不便。”

　　小厮说完，像是怕被责罚，一溜烟跑了。

　　沈昭却愣在了窗前。

　　谢清澜吩咐的？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这边廊下，果然比寻常人家亮堂许多，光线足以驱散大部分角落的黑暗。而他因为心情郁躁，竟一直未曾留意。

　　那个一脸冷漠、划清界限、口口声声“井水不犯河水”的谢清澜，会注意到这种细节？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怕黑的事情，即便极力掩饰，还是被对方察觉了吗？

　　沈昭握着窗棂的手紧了紧，看着东侧书房那固执亮着的灯火，心里那团怒火像是被戳破了一个小孔，嗤地一下，漏了些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沉默地关上窗，回到桌前，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第一次没有立刻饮尽。

　　窗外，东侧书房的灯光，与西厢廊下格外明亮的灯笼，在这寂静的夜里，无言地对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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