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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辞而别空余恨
那年冬天的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大。鹅毛般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洒落,不过一夜光景,便将整个桃源村覆盖在一片纯净无瑕的银白之下。
清晨,千渝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窗外白茫茫一片,雪还在下。她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下意识地望向慕风小屋的方向。那间小屋的烟囱,此刻竟没有像往常一样升起袅袅炊烟。
“也许是先生昨夜看书太晚,起迟了吧?”她这样安慰自己,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穿上厚厚的棉袄,准备先去帮奶奶生火做饭。
然而,当她路过慕风小屋紧闭的房门时,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敲了敲门:“先生?您起了吗?雪下得好大。”
屋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千渝的心猛地一沉,那不安感瞬间放大。她加大了敲门的力度:“先生?慕风先生?”
声音在寂静的雪地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依旧没有回应。
千渝再也顾不得许多,用力一推——门竟没有闩上,应手而开。
一股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涌入屋内。小屋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比平时更加空荡。床铺叠得整整齐齐,被褥冰冷,显然一夜无人睡过。
书桌上的笔墨纸砚被仔细地归拢在一角,屋内唯一的暖意来源——那个小小的炭盆,早已熄灭多时,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他不在!人去屋空!
千渝的心跳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她踉跄着冲进屋内,目光急切地四处搜寻,仿佛希望下一刻慕风就会从某个角落微笑着走出来。
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空气和死寂的沉默。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书桌上一件小小的、压着一方素白手帕的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块用普通石头压着的折叠整齐的信笺。
千渝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着拿起那封信。素白的手帕是她的,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桃花,是她之前不小心落在学堂,后来慕风帮她收起来的。
此刻,这块带着她气息的手帕,却成了告别信的镇纸,显得无比讽刺。
千渝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急切地拿起手帕,熟悉的、清隽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她的心上:
“渝儿:
见字如晤。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去。勿念,亦勿寻。
桃源三载,承蒙奶奶与你再造之恩,村民收留之情,慕风铭感五内,永志不忘。此间岁月,乃我漂泊半生,仅见之宁静温暖,恍若隔世之梦。能授业解惑,与诸君共度晨昏,实乃慕风之幸。
然,慕风现身负责任,非此间可久留之人。若因慕风一人之故,累及桃源安宁,致使恩人蒙难,则万死难赎其咎。故不辞而别。此去凶险,生死难料,唯愿你与奶奶、云腾及全村父老,平安喜乐,永享桃源之宁。
渝儿,你聪慧坚韧,心性纯良,望你善用所学,守护奶奶,守护桃源。学堂之事,后续可由村中稍通文墨者接续。你当勤习不辍,莫负天赋。
若有来日,或可再睹桃源月色。
天寒雪重,珍重加衣。
勿念,勿寻。
慕风留字”
手帕从千渝颤抖的手中滑落,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刺骨的寒意透过棉衣侵入身体,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冰冷。
走了?他就这样走了?在一个大雪封山的清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用一封冰冷的书信,斩断了三年来所有的羁绊?
什么责任?什么为了保全桃源?他从未对她提起过只言片语!那些悉心教导,那些不经意的温柔注视,那些只对她才有的纵容笑意……难道都只是他报恩的手段?
那句“若有来日……或可再睹桃源月色”的渺茫希望,更像是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巨大的震惊、被欺骗的愤怒、被抛弃的委屈,还有那早已深入骨髓却无处安放的爱恋与担忧,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滚烫的泪珠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深坑。她想放声大哭,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她猛地弯腰,捡起地上的手帕,看着那熟悉的字迹,一股撕心裂肺的冲动涌上心头。她用力攥紧信纸,指节发白,想要将它剪得粉碎!仿佛剪碎了这封信,就能撕碎这残酷的离别现实!
然而,就在她用力的一刹那,目光触及信纸上那“渝儿”二字,那笔触间似乎残留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犹豫和颤抖的笔锋……她的动作僵住了。
最终,她没有剪。只是将那块绣着桃花的手帕,紧紧地、紧紧地攥在胸口,仿佛那是他留下的唯一温度。
她缓缓蹲下身,蜷缩在冰冷的门槛旁,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瘦弱的肩膀在漫天大雪中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
门外,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将慕风离去时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都彻底覆盖、抹平。
天地间一片苍茫,仿佛他从未出现过。只有屋内少女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和那封被攥得皱巴巴的信,无声地诉说着这个雪夜,一个世界轰然崩塌的寂静与悲凉。
屋外,传来云腾大大咧咧的喊声:“千渝!下大雪啦!快来看啊!咦?先生的门怎么开着?”
千渝猛地抬起头,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痕,迅速将手帕塞进怀里。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
当云腾好奇的脑袋探进来时,她已背对着门口,装作在整理书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云腾,先生……他走了。”
“走了?”云腾愣住了,随即冲进屋内,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一脸难以置信,“下这么大雪,他能走去哪儿?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千渝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不知道。只留下……一封信。”她无法再说更多,怕一开口,那强装的平静就会彻底崩溃。
消息很快传遍了小小的桃源境。村民们闻讯赶来,挤在慕风的小屋里,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议论纷纷,脸上都带着惊愕、不解和惋惜。
“慕先生走了?这大雪封山的……”
“怎么走得这么急?连声招呼都不打?”
“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
“唉,多好的先生啊,教了孩子们那么多东西……”
“千渝丫头,先生信里说啥了?”有人问。
千渝站在角落,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感受着那封信硌在心脏的位置。
她抬起头,脸上已努力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地说:“先生……他说他有些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他……感谢大家,让我们……好好生活。”
奶奶拄着拐杖,在孙老伯的搀扶下,最后走进小屋。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空荡的房间,最后落在千渝强作镇定的脸上,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里,是洞悉一切的悲悯与了然。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用枯瘦却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了千渝冰凉颤抖的手。
松伯长老在门口,看着屋外茫茫大雪,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雪幕,看清那个离去的背影所隐藏的一切。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更深的忧虑:“风雪夜遁……哼,终究……是个外人,只盼他不要泄漏桃源境的踪迹!”这句话,像是一根冰冷的刺,扎在了所有人心上,也扎在了千渝刚刚破碎的心房。
小屋内外,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气氛。
大雪无声地覆盖着桃源,也覆盖了那个曾带来知识与温暖的身影离去的痕迹。
慕风离去后的那个冬天,异常寒冷而漫长。大雪封山数月。
千渝的心,如同被那场大雪深埋,冰冷而窒息。她强撑着精神,在奶奶和云腾面前努力维持着平静,但眼底深处的空洞与悲伤,却瞒不过至亲之人。
学堂依旧开着,由村里一位年轻时曾随父辈读过几年书的李伯接手。
书声依旧琅琅,却少了慕风那份深入浅出的灵动与引人入胜的风采,变得有些刻板和沉闷。
千渝坐在曾经的位置上,目光常常失焦地望墨板上某个他曾经写过字的角落。李伯讲的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回那无数个清晨、午后和夜晚,飘回那个温润如玉的身影,飘回那封字字如刀的诀别信。
迟到,似乎成了她缅怀过去的一种方式,只是再没有人会温和地说一句“下次早些”。
生活仍在继续。
松伯长老的担忧从未停止。慕风的不辞而别,在他心中始终是一根巨大的刺。他加强了对外围的探查,尤其是那条隐秘的“一线天”通道,几乎每隔几日就会去巡视一遍,检查是否有外人闯入的痕迹。
他常常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一坐就是半天,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被群山环抱的宁静村庄,眉头紧锁。他无数次地对奶奶表达自己的忧虑:“那慕风……绝非善类!他走得太蹊跷,也太干净!他知道了入口!万一……万一他出去之后……”
奶奶总是沉默地听着,手中捻着药草,目光深远。她看着孙女日渐消瘦却愈发坚韧的身影,看着她在人前强颜欢笑、人后独自舔舐伤口,心中充满了复杂的酸楚。
她安抚松伯长老:“长老,他走了一年了。若他真存歹心,官兵早该来了。或许……他真如信中所言,有什么事要去做吧,再等等看吧。”
一年光阴,在桃源的四季更迭中悄然滑过。冬雪消融,春桃再次灼灼盛开,夏日的溪流欢快奔腾,秋日的谷仓堆满金黄的收获。
慕风的名字,渐渐不再被频繁提起。
然而,命运的屠刀,早已悬在了桃源之上,只待一个残酷的契机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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