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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茶凉
现今的归鱼羡一把剑已经可以架到沈期脖子上了。归鱼羡不确定:“你没有故意让我吧?”
沈期:“我平常让你吗?”
归鱼羡:“那倒也没有,下手挺狠的。”
沈期淡然:“你是我教的,教了二十载,要是还打不过我,我这师父也太差了。”二十年!教不出一个像样的人,那还干啥啊,回家吧,教育界可以给他除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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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秋,李太白说忙,没来吃柿子,小院儿里只有归鱼羡和沈期两人分柿子。
归鱼羡吃一口柿子,皱着眉头:“沈期,今年的柿子有点涩,没熟透,不好吃。”
“凑合吃吧,嘴这么挑。”他说完提剑准备下山,去伪燕皇城。他嘱咐:“山下出乱子了,安禄山、史思明叛乱,圣上离都。”大唐战火纷飞,生灵涂炭。
归鱼羡拉住他:“不是说政治腐败,警示天子吗?”
沈期叹了口气,问她:“那百姓怎么办?天下怎么办?”总要有人去尽一份力。
归鱼羡反问他:“那我呢?我不会在这儿给你守门吧。”
归鱼羡说:“我去伪燕皇城,救一救无辜百姓,成吗?”
她太清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要与安禄山和史思明的军队硬碰硬。尤其小心安庆绪。”安庆绪曾与沈期有过交集,这个人平日里瞧着内敛沉默,实则阴郁至极,极有手段。谁知道会不会有暗算。
归鱼羡笑着:“你放心。”
伪燕皇城不是轻易就能攻破的。除非,有人早就猜到,守株待兔。
都不需要打打杀杀,固若金汤的地方轻而易举就救下来了。昔日圣上身边的金吾卫亲兵被救后立时要追随西行的军队,朝臣来不及给归鱼羡说声谢谢,就马不停蹄去表忠心。这一场临时起意的营救,只是两个人打配合,竟然如此轻易,顺利得以为自己能直接进去坐龙椅当圣人。
归鱼羡不是个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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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鱼羡,好久不见。”安庆绪在士兵簇拥里走出来。
“你当真不帮孤这个忙吗?”他俯身看被俘的人,轻笑:“无所谓。”他也不在乎归鱼羡的反应,“你不帮,总有人不得不帮。”
归鱼羡抿着唇。人已入局,沈期会来的。
日向西行,夕阳照官门。
沈期撑着秋塘渡,目光沉沉地听见安庆绪吩咐:“沈期,你去杀安禄山吧。”
从头到尾,引他下山,救人,都是安庆绪计划好的。弑君夺位,必要有一个有能力的人做替罪羊。
沈期也没遇过这般阵仗。
沈期侧身回眸看她一眼,眉眼还是温和的:“别怕。”
归鱼羡身边没有剑,她的手脚捆得紧,于是便拼命挣扎,手腕被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她突然好想沈期放在剑阁里的那些狗皮膏药啊。
沈期镇定:“安禄山你想杀,我自然拦不住。你贵为迁平卢军都知兵马使,却叛唐乱朝,攻破东都。如今又成晋王,何苦为难我呢?”
安庆绪情绪淡淡的:“沈约回,旁人不知道你的神力,孤,还能不知道吗?”
他眉眼深邃又目光锐利,野心藏都藏不住:“孤是要给你的好师兄和师侄满门极刑呢,还是给你的徒儿凌迟苦刑,不全衣冠呢……”
他言语慢条斯理,似乎天下大势尽在手中:“沈期,你的术法,可比孤想象中厉害。”
沈期咬牙。他猜到了这性格内向、骑射一流、屡立功勋的晋王不简单,想到他城府深且敏锐,却没想到他如今手段狠辣成了这样。
安庆绪往前走两步,无惧沈期手里的剑:“两京皆破,荣华富贵,权力帝王,还有什么求不来!”
沈期锋芒毕露:“我怎么瞧着,安小公子更得宠爱啊。”
安庆绪霎时眉眼一凛,手上一个招式,摁着沈期的剑鞘:“沈期,可别忘了,你徒弟在孤手上。她可是受了好一番皮肉之苦。”安庆绪毫不避讳地威胁他。
沈期压抑着怒火,“秋塘渡”在手里冷白剑光,杀意十成。
“秋塘渡”直直架在安庆绪脖子上。
安庆绪笃定地笑道:“沈期,你不敢杀孤。”
他的语气轻蔑,连声音也轻飘飘地:“谁叫你是江湖宗师呢。”江湖宗师,怎可勾结朝廷。
安庆绪顿了顿,缓声道:“杀了安禄山,未必不是福报一件,不是吗?”
他就这般问了,丝毫不念及父子情谊。也是,心狠手辣之人,有何顾及。
安庆绪的底气不知从哪里来:“你放心,孤的中书侍郎严大人会顶替你的功绩。当然,沈大宗师还是沈宗师,杀完了人,你和孤,再无瓜葛。”
“沈期,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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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禄山换归鱼羡。一条命抵一条命。归鱼羡,你的命是不是很贵?
沈约回,她的恩师,大宗师,秋塘渡,守江湖。他这样潇潇洒洒的人,本该逍遇自在,偏要守什么道,正什么义,受制于人。
沈期微微垂着头。安庆绪气定神闲地在一旁看他抉择,像看个笑话。
归鱼羡心境平和,闭眸间,仿佛听见秋叶落地,扫过朱门大街。何其静美。
红叶坠地,落木萧萧下,秋风渡起心头朱砂,“我去。”沈斯沉声应道。
归鱼羡倏地睁眼,说不出一句话。
安庆绪哑然失笑,作了个手势:“请。”
“沈期,我只给你两柱香。”安庆绪抬着下巴,气势逼人。
一柱香以后,先杀归鱼羡,再冲进这安氏皇官以缉拿刺客之名杀他、杀王、夺位。
沈期退了半步,转过身,面对归鱼羡。
泪落连珠子。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手里出现一条白绫,不长,白得像归鱼羡昨夜赏的月亮。
“师父……”归鱼羡颤着声音唤他。
沈期抬手轻轻擦去她脸颊上被溅到的血,染了一手红。
他轻笑一声,温声安慰她:“放心。”
归鱼羡听得心口酸疼得像被人撕扯。沈期的脸似乎在霞光里更绚烂,眼尾红红,好像涂了胭脂。
师父动作轻柔地用白绫蒙上她的眼睛。似命令似哀求:“不要看。”他要去杀人了。
沈期背影在白绫里看不见,明明白绫覆眼,却一片黑暗。沈期越走越远。
可她只听见风过耳边,叶落脚下。
秋暮悲凉似鸦啼,似对离人放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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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庆绪在一片黑暗里喟叹一声:“落秋啦——”
叶落悄然寂无声。
两炷香过去,一地红叶,簌簌落衣巾。
归鱼羡手边碰到一片叶子,干枯又生硬,被她一碰,受了阻,又直直坠下去,落到她脚边。一柱香漫长无涯。
归鱼羡从没觉得时间这样难熬。她手脚冰凉。在她近乎麻木的黑暗里,感知到身边异动。剑与刀相交,铮铮作响,刺激着她的神经。她心里慌成一团,突然被人踢了下腿弯,直直跪下去,膝盖重重落地,痛得归鱼羡表情扭曲。
在下一秒,她感受到什么温热的、血腥味的液体溅到她眼睛上,味道浓烈她想吐。只一瞬,浸透了血的白绫被人扯开了飘下,红绫一般。白绫染了血,倒像是采了霞。
你瞧……多漂亮……
只看到一抹红。
归鱼羡的眼睛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一闭。再睁眼却见沈期心口直插着一把剑,他右手执剑,强撑着身形没有倒下。
“沈约回!”
她拼命挣扎,脖颈立时被架在脖子上的剑割破。一道血痕,触目惊心地扎眼。
安庆绪似是嗤笑一声,拔走沈期心口上的剑,冷声:“诛杀刺客。”安禄山已死,这两人也不必留了。
解决后患。
安庆绪眉眼冷淡,他随手一挥,又有他的兵围住了他们。
逃得掉吗?
白费功夫,两个白痴。
安庆绪笑,不屑和他周旋:“沈期,你快死了。”
沈期也笑:“你也命不久矣。”
谁知道明年此时,他还会不会是这地方的土皇帝。大唐还没亡国呢。安家,太心急了。
沈期尚存几分功力,把秋塘渡从自己的身体剥离出来,动用法术,将剑送过去。
归鱼羡得了剑,一剑扫过去,划破安庆绪的动脉,毫不手软,剑刃锋利,在安庆绪脖子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口子。归鱼羡满身是血,气势盛得骇人。
安庆绪痛得脸色白得像是死人。
她吊着一口气:“你动他一下,我便取你命偿他!”
安庆绪张扬的眉眼戾色毕现。
她说:“你还是小瞧了我。”
她搀扶自己摇摇欲坠的师父。
“别怕。”沈期笑着,“放心,死不了。”一样的胸有成竹,一样的傲慢,不把安庆绪放眼里。沈期身上伤痕累累,汩汩流着血,他月白的袍子都浸透了整整一面。
安庆绪被一剑封喉,按理,应当死的彻底。
可历史护他,尚未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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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塘渡递到归鱼羡手里。他像在开玩笑:“传你衣钵。”
下一霎,这一方天地红光蔽日,沈期没撑住。
大宗师,沈期,传宗师之位于徒归鱼羡。
秋塘渡,以其凛然剑意,融沈期骨血,取叛军军命,保大唐再绵延一百五十年。以国之一统因缘果换得江湖安宁,人间无患。国若在,便少一份生灵涂炭。
今日除安禄山,明日自有人除安庆绪。沈期以大宗师之命护大唐绵延。
沈期归于天,只在一霎。
那红光似是天生开象,却又切实地在众人眼前。这瞬间,沈期的身体变得透明。
一阵秋风来得急,卷起落叶,冲散沈期的身体。
沈期,这位大宗师,这才算真正的归于天地。
归鱼羡手上还有沈期的血,温热而真实。汩汩的血让她心里悲凉又愤恨。
可她还没得及消化那些情绪,沈期就消失了。消弥于天地间,融于风声草木。
她左手握着“秋塘渡”,无措又迷茫。
安庆绪也没有反应过来,他拧着眉,怒斥。“人呢!”所有的人都似撞了邪,莫名又惧怕。
安庆绪压抑着恐惧不安的情绪,冷冷看了她一眼。
归鱼羡望着秋塘渡。
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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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鱼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终南剑阁的。
她好像杀了很多人,又一身是血的走了很远很远,又很久很久。久到她觉得自己的血都要流干了。可她一抬眼,又见终南山。
困于山中,抬眼见南山。
她怀里抱着“秋塘渡”,匆匆往山上赶。
她其实猜到了。
在她拜师的第二天、在见完裴旻的牌位、在听到李太白一句“谪仙人”、沈期一句“大宗师”时,她就有过猜测——她一直傻傻的以为是仙缘。如果是仙缘,又怎么会死了。
如果是仙,又怎么会不付出什么给苍生呢?
如果长命百岁、容颜永驻,又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呢?
她从来不敢往那方面想。她假装沈期的神力就是保了沈期一副好皮囊,连带着她这个徒弟,也长生不去。她这一张脸,永远停在二八芳华。
也就是说,她拜师第三年,沈期就开始给她永生,给她神力。
她也是在那一年开始用“秋塘渡”练剑的吧。沈期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谋划过以后。归鱼羡停在半路,对着秋季一尘不染的天和簌簌下落的黄叶哭不出声。
她憋了好久,已经失声了。
——你的大义,可真是天下苍生。
归鱼羡推开剑阁高高的门扉。
院子里的柿子树像是感应到她来,往下落着粉红的柿子,其中一片恰好落在她掌心。归鱼羡看着手里的柿子叶,她抬步往里走,泪眼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如松如竹,气质冷冽。用手抹掉那两滴泪,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张张嘴,又不确定:“……师父?”沈期在袅袅水汽里不紧不慢地喝茶,他的右手边放着剑。听见她来,温柔至极:“小鱼儿,回来啦?”他又提起茶壶倒了一杯,住她的方向推了推。
归鱼羡立时眉开眼笑,几步冲上沈期泡茶的茶室,接过沈期递过的茶。她看着茶,茶叶上下浮沉,她发不出声音,可沈期却什么都知道。他宽慰道:“放心,能治好,死不了。”
她长舒一口气,眼睫上还挂着眼泪,看起来可怜得不行,心想:还好你是神仙。
她抬首,想看沈期的神情。
一阵秋风又起,吹得瓦檐打霜叶。天沉沉的,大概是要下雨了。归鱼羡手里抱着他的秋塘渡,看茶案上半盏茶凉。
她的眼泪“叭嗒”一声,落到了秋塘渡上。
这一刻,才是真正的,人走茶凉。
他们从泉涸,走到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终在今日,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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