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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定
天还黢黑,路灯的光在积水坑里打晃,跟醉鬼的眼赛的。
“爱华纺织”车间,织机吼得地皮颤,一股子机油、坯布和汗酸味儿搅和成的陈年老汤,周维全眼珠子熬得通红,眼袋快耷拉到颧骨了,死死盯住台秤上几包敞口的超力红烧牛肉面调料。手指头捻着那橙红粉末,心说:介尼爹要是活性染料,我周字倒着写!一股子咸了吧唧的工业香精味儿直顶脑门儿。
“褶裂!真他爹够褶裂的!”她骂出声,脏话像块刚出锅的热嘎巴糊在嗓子眼儿,又烫又糙,厂子里那点糟烂事,外贸单子跟缩水布赛的,眼瞅着薄了;新招那帮小年轻儿,干活儿倍儿死性,说两句就撂脸子;几个老油条更腻乎,扎堆儿嚼舌根,比织机声还惹惹!银行催款的电话一天响八遍,跟索命鬼似的,话筒都让她攥出汗印子。她摸出袋儿方便面,咔嚓一口,脆响淹没在机器轰鸣里,嚼得腮帮子生疼,胃里空落落的,调料包的味儿混着机油、布匹闷气,堵得她心口窝子发胀,跟塞了团吸饱水的烂棉花赛的。
铁门嘎吱一声怪响,冷风裹着湿气灌进来。郑华月立门口儿,深蓝制服板儿正得一丝褶儿没有,脖领子那抹亮色丝巾,是这片灰扑扑里唯一的鲜灵儿,登机箱轮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骨碌碌蹦跶。“姑奶奶,”她声儿不大,烟嗓儿带着刚落地儿的乏,像把小锥子,轻易就扎透了车间轰隆,“又褶裂?”眼风跟探照灯赛的,扫过周维全手指头上的橙红末儿、手边敞口的方便面袋儿,嘴角儿那点笑纹儿淡得像水印儿,“熬鹰呢?眼珠子赛兔了。”
周维全手跟被蝎子蜇了似的往后一背,脸上挤出点干笑,透着崴泥被抓包的相儿:“嗐,华月回来啦?这不……急活儿催命嘛!客户跟屁股后头点火,色牢度死活上不去,褶裂死了!”眼神儿飘着,死活不敢往郑华月那俩清亮亮、能照进人心缝儿的眼珠子上落。国际部晋升的名单,估摸着就这两天儿拍板儿,介块大石头,压得她气儿都喘不匀,后脊梁骨嗖嗖冒凉气,华月该飞,飞得越高越好,飞到云彩上头去!自己介破厂子,眼瞅着要崴泥沉底的架势嘛好耽误人家?那年头儿,厂里技术科的小刘,多灵透一人儿,硬是让家里瘫炕上的老娘拖垮了,技术也撂荒了,最后……唉!心里头那点刚拱出土的苗苗,被她自个儿一脚踩回泥里还狠狠碾了两碾,她不想耽误华月,她觉得如果爱一个人就应该希望世界上有更多的亿些钱来爱她。
“嘛急活儿值当介样儿?命是自己的。”郑华月走近几步,飞行包一敞,摸出个小铝箔包,不由分说硬塞周维全工作服兜里,指尖儿擦过周维全手背的糙皮,那点温热一蹭而过,快得像错觉。“机上发的,垫吧垫吧。甭跟自个儿身子骨儿较劲。”声音不高,却让爱人不敢反驳。
周维全嗓子眼儿像堵了团热乎的嘎巴,那点子温热劲儿顺着胳膊爬上来,还没散利索。瞅着郑华月拖着箱子融进门口灰蒙蒙的晨雾里,轮子声儿远了,心口那块地方也跟着空了一块。手指头在兜里捏着那包凉洼洼的酸奶,塑料边角硌着手心,她咔嚓又啃了口方便面,调料包的咸香混着机油味儿,那点没处搁没处放的心思也跟着又苦又涩,跟喝了海河水赛的。
天刚擦亮,露水气儿还湿乎,黏在脸上腻歪歪的。街角嘎巴菜摊子,炉火呼呼地舔着锅底,大铁锅里酱褐色的卤汁咕嘟咕嘟翻滚着大泡,白腾腾的雾气裹着浓烈的酱香、豆香、五香粉味儿,勾得人肠子直打转儿。楚融围裙油渍麻花,沾着葱花碎和酱点子,袖子撸到胳膊肘,露着几道让油星子烫的浅印子。手里那柄长把大铁勺在锅里搅和得风生水起,架势跟要跟谁干仗似的,勺把子让她攥得死紧。
折叠小桌旁,楚大壮的头发睡得跟遭了风的鸡窝赛的,支棱着几根呆毛,个头儿眼瞅着快撵上她妈肩膀了,小腰板儿挺得倍儿直。新发的语文书摊眼前亮得晃眼,她拧着小眉头,黑眼珠儿死死盯着书页上“锅巴菜”仨工工整整的印刷字,又抬眼瞅瞅摊儿前那块烟熏火燎、字迹模糊的破纸板招牌,上面歪歪扭扭的大字:“嘎巴菜”,小嘴儿撇得能挂俩油瓶。
“妈!”脆生生一嗓子,赛个小炮仗在清晨的雾气里炸开。“介叫‘锅巴菜’!书上印得明明白白!咱介招牌褶咧!错大发啦!”小手啪地拍在油乎乎的桌面上,震得粗瓷碗里稠乎乎的卤汤直晃悠。
“哐当!”
铁勺带着风声砸在锅沿儿上,震得人耳朵眼儿嗡嗡响,锅沿儿蹦起几点滚烫的卤汁,楚融猛一扭身,眉毛立着,眼珠子瞪得溜圆,活像护食的母狼:“倒霉孩子!吃饱了撑的?就妳脚闷?嘛锅巴不锅巴的!妳姥姥、妳太姥姥那辈儿就叫嘎巴菜!祖宗传下来的金贵玩意儿,轮得着妳个小嘎嘣豆儿呲毛儿?再褶裂信不信我拿拿龙,给妳个大脖溜尝尝咸淡?”唾沫星子差点儿喷闺女一脸。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胸脯子一起一伏,围裙上溅着深褐色的酱点子,那神凶得能吃人,可细瞅里头又晃悠着点茫然和无措,像个迷路的小孩,她打小没尝过爱是嘛滋味儿,妈爹走得早,跟着刻薄叔叔长大,挨饿受冻是常事,轮到自己当妈,除了把锅里最稠的卤、最多的绿豆嘎巴、最香的麻酱香菜末儿,一股脑儿全扣进闺女碗里,她还会嘛?爱介玩意儿,对她来说,就跟使这柄大铁勺搅和卤锅一样,除了用蛮劲儿、下狠料,还能咋整?
楚大壮脖子一梗,小胸脯挺得老高,半点不怵她妈的怒火:“书上写的!老师教的!就叫‘锅巴菜’!您介是……是老坦儿不脚闷!”最后半句,声儿有点虚,可还是秃噜出来了,小脸绷得紧紧的。
“我呸!老娘起五更爬半夜,风里来雨里去供妳念书,就念出妳个老坦儿来寒碜我?”楚融气得手直哆嗦,抄起还沾着卤汁的勺子真要招呼过去,旁边等着端碗的老主顾赵大婶赶紧打圆场:“哎哟喂,融丫头!值当的吗?跟孩子置嘛气!大壮,快消停儿的,趁热乎吃妳的!上学别晚喽!”楚大壮瘪瘪嘴,气哼哼低下头,筷子带着风,噗嗤一声戳进碗里一大块吸饱了卤汁的绿豆嘎巴,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跟塞满粮食的仓鼠赛的,用力嚼着,仿佛嚼的不是嘎巴,是她妈的不讲理。
她把那本崭新的语文书又往自个儿跟前儿使劲儿拽了拽,书页雪白的边儿上立刻蹭上块黄乎乎的油印子,楚融瞅着闺女那宁死不屈、梗着脖子的倔样儿,心里头那点火苗噗嗤一下灭了,就剩下空落落的酸和累,像熬过劲儿的卤,糊在锅底。她扭回身,泄愤似的死命地搅和着锅里快熬干了的卤汁,白蒙蒙的雾气蒙了眼也蒙了心,她不懂,她觉着把心都掏出来、揉碎了给闺女了,咋就落个老坦儿?咋介闺女就跟吃了枪药,天天跟她拿拿龙,在对抗路上撒丫子狂奔?
不定清吧里头,灯光暗得跟钻了耗子洞赛的,就吧台顶上几盏射灯,照着玻璃杯晶莹的冷光,空气里浮着威士忌的泥煤味儿、咖啡豆的微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旧书页的霉味儿,拧成一股子疏离又暧昧的气儿。吧台后头,郁辩逍跟台设定好程序的仪器赛的,手指划过琳琅酒瓶,像在弹奏乐章。冰块在雪克杯里哗啦哗啦撞出脆响,声儿听着倍儿清冷倍儿孤单,动作行云流水,晃杯、倾倒、装饰,透着股子冷冰冰的漂亮劲儿。一杯清亮亮、泛着淡金色泽、杯口斜插着根新鲜迷迭香的“晨露”,被推到吧台最里头的阴影边缘。
何思瓦就窝在那片紧巴巴的阴影里,快跟角落的丝绒窗帘长一块儿了,桌上摊着本厚墩墩的硬皮野外记录本,边角磨损得起了毛纸页泛黄,她脑袋快扎本子里了,就一副专业级双筒望远镜的镜筒倔了吧唧地支棱着,像两根触角死死瞄着落地窗外,河对岸那片儿在城边儿璀璨霓虹灯底下、显得愈发黯淡凄惶的芦苇荡。天色透出点蟹壳青,细密雨丝儿斜着打在冰冷的玻璃上,蚯蚓似的蜿蜒爬下,镜筒里,灰蒙蒙一片。
“喏,晨露。”郁辩逍声儿不高,南方口音软绵绵的尾巴,像羽毛扫过耳根子,可穿透力一点不含糊,轻易就盖过了清吧里低回的实验电子乐。她没骨头似的倚着吧台,眼神落在何思瓦绷得死紧、几乎能看到青色血管的后脖颈子上,“盯一宿了?那小倒霉蛋儿还没挪窝?”她嘴里的“小倒霉蛋儿”,是只震旦鸦雀,学名 Paradoxornis heudei,何思瓦博士论文的命源子,一种比家雀儿大不了多少、行踪诡秘、被 IUCN 标成“易危”、眼瞅着在天津市区要绝户的小型苇莺,何思瓦管它叫 A7。
何思瓦的肩膀头子肉跳筋摇地一哆嗦,像被冷雨激着了。她没回头,声儿闷在记录本硬皮的上方,带着熬夜的沙哑和掩不住的焦虑:“嗯,它挑的那几根苇子……忒细了。风再邪乎点儿,雨再大点儿……”话头突兀地断了,像被掐住了脖子。望远镜高倍的视野里,那只灰褐色不起眼的小鸟儿,羽毛被细雨打湿,几缕黏在身上,显得更单薄伶仃,细细的爪子在湿冷的河风里瑟瑟发抖、不停打摆子的细芦苇杆儿,小小的身体随着苇杆的晃动而起伏,跟惊涛骇浪里随时会散架的小破船赛的,指不定哪下大浪头拍过来就彻底翻了,何思瓦的心也跟着揪到了嗓子眼儿,呼吸都屏住了。A7是她跟了大半年、熬了无数个通宵、记录了几千条数据的宝贝疙瘩,它打个喷嚏都能让她在记录本上分析半宿风向湿度。
郁辩逍没接茬儿,慢悠悠拿起块雪白的细绒布,不紧不慢地蹭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洛克杯。杯子光洁如冰,映着吧台下方幽蓝色的氛围灯光,也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脸,过了足有半根烟的功夫,她才又开口,声儿平得跟聊今儿天气赛的:“怵了?”她撩起薄薄的眼皮,目光越过亮晶晶的杯壁,落在何思瓦镜片上反着的、窗外河面破碎的粼光上,“怵它扛不住今儿这场雨?还是怵……妳自个儿挑的道儿,也跟它那苇杆儿赛的,细脚伶仃,撑不住妳那点儿没准儿的念想?”她擦杯子的手停了,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轻轻一叩,声儿不大,可在寂静角落,小石子投进深潭,涟漪直撞人心,“依我看,别跟这儿揪心扯肺的。该回去拿拿龙了,跟妳家老爷子。”轻飘飘一句话,直捅何思瓦心窝子里那点最不敢碰、刻意用烂泥塘和鸟叫声掩盖的地界儿。
何思瓦猛一扭头,镜片后头眼睛瞪得溜圆,密布的红血丝里,盛满了被猝然捅破窗户纸的惊愕和刺痛:“拿拿龙?跟我爸?”她像听了天方夜谭,嘴角咧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带着浓浓的自嘲,“辩逍,妳门儿清他要嘛。稳稳当当的大学教职,体体面面的研究所编制,最好立马儿结婚抱娃,人生轨迹直溜得跟他画那建筑平面图赛的!格子都打好了,就等着我往里填!”她的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记录本粗剌剌的皮面,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河岸干泥,“可我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困兽般的挣巴和不甘,“我要的是没准儿!是烂泥塘里下一个没影儿的鸟蛋!是A7下秒钟往哪疙瘩扑棱翅膀!是数据里可能蹦出来的颠覆性结论!不是他那画得死死的、连家具都摆好了的格子间!”角落里有客人被这突然拔高的声音惊动,投来探寻的目光。
郁辩逍静静地听着,脸上没风没浪,仿佛何思瓦的激愤只是背景音里一段不和谐的旋律。等那股火在何思瓦胸口烧得没那么旺了,她才把一直静静放在吧台那杯晨露又往前推了半寸。杯壁上凝结的细密水珠儿承受不住重量,滑下来一道,在光洁的吧台面上画了道弯弯绕绕、湿漉漉的印子,她看着何思瓦,眼神儿里有股子定海神针般的沉静力量:“思瓦,”声儿轻轻的,可字字砸实,像小锤敲在心上,“没人比妳更配干介个。妳跟那些鸟儿,跟烂泥塘里的苇子,跟所有别人嘴里没溜儿、不靠谱的玩意儿……天生就连着筋,妳看它们,眼里不带半点偏,心里装着全然的敬畏。”她顿了顿,目光唰地锐利起来,像磨薄了的刀片瞬间出鞘,“可妳爸那头儿呢?他当年仗着妳妈心软、没防备,吞进去的工司、股份、嚼谷,妳妈到闭眼都没抢回来的那份儿,妳就甘心让它烂他肚子里?发霉?变味儿?”她往前凑了半分,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把妳盯A7下蛋、护雏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儿,分一半出来!回去!去跟他拿拿龙!去让他把当年吞下去的,连本带利,连骨头渣子都给妳妈吐出来!那才是妳该攥住的、实打实的‘准谱儿’!”她看着何思瓦眼中翻腾的震惊、迷茫、被戳破伪装的狼狈,还有那一点点被强行点燃、噼啪作响的火星子,嘴角勾起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弯儿。“妳骨子里稀罕的,不是我调的酒,”她的声音像羽毛,又像冰凌,“妳稀罕的是没准儿,是火星子撞地球的动静,是未知里蹦出来的那点惊喜。人呐,要是在自个儿家这片烂泥塘里都没蹚过浑水、没尝过介生死相搏的滋味儿,哪来的胆儿、哪来的了力儿,去更野的地界儿闯?”她拿起何思瓦面前那杯一直没动的晨露,手腕轻巧地一晃,冰块咔啦一声脆响,撞击着杯壁,如同某种倒计时的钟摆,“我在这候着妳。”
何思瓦直勾勾瞅着郁辩逍,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窗外雨丝儿好像更密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A7那小小的身影在风雨飘摇的芦苇上,缩成一个模糊的、随时会消失的灰点儿,郁辩逍的话像冰溜子,咔嚓一声,把她用追寻不确定性这块看似坚硬的学术盾牌、和烂泥塘的鸟鸣编织起来的逃避外壳,捅了个对穿。
露出了里面深藏的血淋淋的不甘,对父亲强势掠夺的愤怒,对母亲隐忍早逝的痛惜,对自己懦弱逃避的羞耻。吧台上那杯晨露里,一块剔透圆润的冰球,毫无预兆地咔一声轻响,裂开一道细长狰狞的纹儿,像一根在重压下即将彻底崩断的、脆弱的苇杆儿。
日头毒起来,把雨迹蒸腾成湿漉漉的闷热,糊在身上黏答答的,街角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楚融的嘎巴菜摊子油烟蒸腾,人声鼎沸,早高峰的尾巴正热闹,几张褪色发白的塑料凳子围着折叠桌,东倒西歪。
周维全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走过来,灰扑扑的工作服上沾着可疑的染料渍和几点橙红的方便面调料粉,眼皮子沉得像挂了俩秤砣。她随手拉开一张塑料凳,凳子腿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滋啦声。她把自己咣当一声摔进椅子里,骨头缝里都透着被机器和工人熬了一宿的酸乏。“融姐,老规矩,大碗!麻酱、辣子,多多益善!”
“得嘞!瞧妳这副揍性,又让厂子里那帮人熬鹰了?”楚融头也没抬,大勺在翻滚的卤锅里搅得风生水起,手腕一翻,一勺稠厚油亮、冒着热气的酱褐色卤汁哗啦浇进粗瓷大碗里铺着的金黄绿豆嘎巴上,动作麻利得带着股子没好气的冲劲儿,昨晚跟闺女那场关于“嘎巴”还是“锅巴”的嘴仗显然余怒未消。她眼角余光瞥见周维全那副霜打茄子蔫头耷脑的相儿,心里头那点对自家倒霉孩子的邪火莫名顺下去几分,至少眼前这位姑奶奶的褶裂程度,比自家那个敢指着书本说老娘没文化的混球儿轻多了!
“甭提了!”周维全摆摆手,一脸的生无可恋,“新招那俩小祖宗,染个布跟绣花赛的磨叽,色差还老大!老油条更腻乎,扎堆儿嚼我舌根,说我引进那半自动是‘瞎惹惹’‘坑大伙儿饭碗’,惹惹得我脑仁儿蹦着疼!银行那催命鬼……”她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话没说完。口袋里的手“嗡地震了一下,她摸出来瞟了一眼,屏幕亮起,是郑华月发来的,简简单单两个字:“落地了。”后面跟着个小飞机的符号,周维全盯着那几个字,拇指在屏幕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又甜又涩的滋味儿猛地翻腾上来,像卤汁锅底那点糊了的嘎巴,焦苦里带着点奇异的香,她像被烫着了似的,赶紧把手机揣回兜里,仿佛那是个定时炸弹。
“要我说,妳就是心忒软!死性!”楚融哐当一声把热气腾腾、红油汪汪的大碗蹾在周维全面前,碗里的卤汁晃荡着差点溅出来。“该骂骂!该扣钱扣钱!嘛玩意儿!惯得一身臭毛病!厂子黄了,全得喝西北风!喝风还得看老天奶赏不赏脸!”她叉着腰,唾沫星子横飞,那气势,仿佛她才是说一不二的厂长。她顺脚把旁边一张空塑料凳勾正了,那是给闺女楚大壮留的,那丫头放了学一准儿跟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书包能抡倒一片。
正说着,一个清亮又带着长途飞行特有倦意的声音插了进来,像一阵微凉的风:“劳驾,融姐,小碗嘎巴菜,卤子少点,不要香菜,麻烦您了。”郑华月不知何时站在了桌旁。她换了身便装,米白色的亚麻衬衫配浅蓝水洗牛仔裤,清爽得像从画报里走出来的,只是眼底那层淡淡的青黑和眉宇间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泄露了云端辗转的辛劳。她没看周维全,只是对楚融温和地笑了笑,目光却像有自主意识般,轻轻扫过周维全面前那碗浮着一层厚厚猩红辣油、几乎看不出嘎巴本色的重口味,云丝暗度地微微蹙了下精致的眉头。
“哟!华月回来啦!快坐快坐!介大早清的,飞哪趟累够呛吧?”楚融脸上的怒气瞬间切换成十二分的热情,变脸比翻书还快。她麻利地盛好一碗卤汁清淡、堆得冒尖的小碗,特意端给郑华月,“还得是妳懂行!嘎巴菜就得吃个清爽劲儿!豆香、面香、卤子香,嘛都盖住了还吃个嘛劲?哪像某些人,”她毫不客气地飞了周维全一个白眼,“跟辣椒油有八辈子仇似的!”她顺手把郑华月让到周维全旁边那张塑料凳上,两张塑料凳子挨得近,郑华月坐下时,衬衫包裹的手臂不经意间轻轻擦过周维全裹在粗糙、沾着染料灰的工作服里的胳膊肘,周维全像被细小电流猛地蛰了一下,整个脊背瞬间绷直,捏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时间突然卡了壳,全世界只剩下它慌乱补救的声音。
“维全”郑华月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清晨微湿的空气,“胃是自己的。老这么吃……”她的话没说完,意思却明明白白带着一种熟稔的关切,她从自己随身的帆布托特包里拿出一个干净的、印着航空工司银翼LOGO的透明塑料饭盒,推到桌子中间轻轻打开盖子,里面是半块卖相极其精致的提拉米苏,咖啡粉和可可粉撒得均匀细腻,手指饼干浸透了浓郁的咖啡酒,奶油层光滑如缎。“机上配的,太甜了,我吃不了几口。”她语气随意自然,拿起自己碗里的小勺,很自然地伸过去,从周维全那碗红彤彤的嘎巴菜里,舀了一小勺清澈些的卤汁,淋在自己碗里一点,然后又舀起一小块沾着浓郁咖啡酱的提拉米苏送入口中。
周维全看着那半块精致得不像话的甜品,又看看自己碗里粗犷浓烈、泛着油光的嘎巴菜,再看看郑华月平静咀嚼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闷闷的又带着点奇异的酸软。那点被她自己死死踩在泥里刻意回避的心思,被这小小的饭盒和郑华月无比自然的动作搅得无处遁形,咕嘟咕嘟冒着泡,她喉咙发紧,半天才从干涩的嗓子眼里憋出一句:“谢……谢了啊。”声音干巴巴的,她像是为了掩饰什么,猛地夹起一大筷子裹满红油和浓稠麻酱的嘎巴菜,狠狠塞进嘴里,辛辣咸香混合着麻酱的厚重,如同炸弹在口腔爆开,刺激得她眼眶瞬间有点发胀。
“融姐!我的大碗!饿死啦!前胸贴后背啦!” 楚大壮清亮的童音像颗小炮弹一样由远及近,伴随着书包在身后甩得啪啪作响的风声,她像颗小炮弹熟练地挤到妈妈旁边预留的塑料凳上,小鼻子使劲抽动着,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大铁锅里翻滚的油亮诱人的酱褐色卤汁,她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个打开的装着半块精致提拉米苏的航空饭盒,小嘴立刻张成了圆圆的O型,眼睛里全是惊叹的小星星:“哇!好漂亮的蛋糕!郑姨,是妳带的吗?飞机上的?像电视里演的!”
“嗯,想吃吗?”郑华月笑着把饭盒往她那边推了推,眼神温和。
楚大壮眼睛放光,欢呼一声,小手刚伸出去一半,旁边啪一声脆响,楚融把一碗堆得冒尖、热气腾腾的嘎巴菜重重放在女儿面前,卤汁都溅出来几点落在油污的桌面上:“吃妳的嘎巴菜!嘛蛋糕!齁甜齁甜的玩意儿,回头牙疼又该嚎得跟挨刀赛的!倒霉孩子,没点眼力劲儿!那是妳郑阿姨给她爱…”她的话卡在喉咙里,眼神在闷头狂吃辣油嘎巴菜的周维全和神色平静的郑华月之间飞快地扫了一个来回,硬生生拐了个生硬的弯,“……给大人的!小孩儿肠胃吃不得凉的!”
楚大壮被训得缩了缩脖子,对着妈妈忙碌的后背做了个大大的、无声的鬼脸,小嘴撅得能挂油瓶,小声不服气地嘟囔:“嘎巴菜嘎巴菜……书上明明叫锅巴菜……妈就是老坦儿不脚闷……”声音不大,但在清晨略显嘈杂的摊位上,足够楚融那灵敏的耳朵捕捉到。
“嘿!妳个没大没小的……”楚融的火噌一下又顶到了天灵盖,勺子刚怒气冲冲地举起来,周维全赶紧打圆场,嘴里还嚼着嘎巴,声音含混:“哎哎,融姐,值当的吗?跟孩子置嘛气!大壮,来!”她把自己带来的、印着超力方便面大红LOGO的塑料饭盒打开,推到桌子中间,里面是满满一盒泡好的红烧牛肉面,面条吸饱了酱色的汤水,变得膨胀柔软,浮着一层亮晶晶的红油,上面还奢侈地卧着个边缘煎得焦黄、溏心微微晃动的荷包蛋,撒着几粒翠绿的葱花,“姨在厂里给大伙儿发的福利,可多了!妳也尝尝!倍儿香!”
一股浓郁霸道、带着强烈工业香精气息的方便面味道瞬间弥漫开来,蛮横挤占了嘎巴菜醇厚的酱卤气、提拉米苏残留的咖啡甜酒香,还有油炸面筋和香菜的气息。
楚大壮眼睛唰地亮了,立刻忘了提拉米苏的诱惑和锅巴菜的委屈,欢呼雀跃:“方便面!还有煎蛋!谢谢维全姨!”拿起筷子就迫不及待地伸向饭盒,郑华月看着那碗浮着厚厚一层橙红色油脂、散发着浓烈香精味的方便面,眉头煎饼刮勺地蹙了一下,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斯文地吃着自己碗里清爽的嘎巴菜,仿佛在品尝一件艺术品。
楚融看看女儿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地嗦着方便面,再看看周维全碗里那红得吓人、挑战味觉极限的嘎巴菜,以及郑华月小口吃着的那碗清汤寡水、近乎冷淡的早点,最后目光落在那半块精致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提拉米苏上。她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像打翻了五味瓶,自己这碗浓墨重彩烟火气十足的营生,就这么挤在吱呀作响的折叠桌旁,塑料凳腿在湿地上留下浅浅印痕,带着一身的风尘、甩不掉的疲惫倔强,还有那点心底深处悄悄发酵的心思。
猩红刺眼的方便面,浓稠油亮的酱色嘎巴菜,精致却只剩一半的提拉米苏,三样风马牛不相及的食物,连同三个女人各自生活的滋味,就这么突兀又奇妙地并排摆在了同一张被岁月浸透的小折叠桌上。
晨光穿过老槐树稀疏的叶子,在粗瓷碗沿、塑料饭盒盖和油腻的桌面上投下晃动不息的光斑。空气里,浓烈的工业香精味、踏实的酱卤气、矜持的咖啡甜酒香,还有香菜、油炸面筋的气息,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浓烈而真实的、属于市井清晨的底味,生活的底味。
“哎,我说,”楚融用长柄勺的木头把子梆梆敲了敲自己那口咕嘟冒泡、热气蒸腾的大铁锅,响声打破了这短暂又微妙的沉默,嗓门依旧敞亮得能传半条街,“昨儿个听街道刘婶儿念叨,说前头海河沿儿那片烂苇子塘,要搞什么……嘛生态工园?动静不小呢!好些个扛着长枪短炮相机的,还有穿黄马甲戴安全帽的,在那儿转悠好几天了。听说要砍掉老大一片苇子,铺上光溜溜能照人影儿的大理石步道,再弄几个喷泉池子,养点金鱼儿?”她撇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勺子搅动着锅里浓稠的卤汁,“啧,瞎惹惹!好么秧儿的,折腾它干嘛?那破地方,除了耗子、长虫,还有嘛?净糟践钱!”
周维全正跟碗里一根裹满了麻酱和辣油的嘎巴较劲,闻言头也没抬,含混地应着:“搞工园?好事儿啊!环境拾掇好了,看着舒坦,咱介片儿地界儿说不定也能跟着沾光,人乌泱乌泱地来,融姐介摊子生意不就更火了?日进斗金!”她想着厂里那堆焦头烂额的糟心事,心想要是厂子附近也能搞搞绿化美化,提升点企业形象,门口路再修修,是不是也能多拉点订单,让银行那帮催命鬼消停点儿?
“好事儿?”一个沙哑疲惫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突然投进这片市井的喧腾里,何思瓦不知何时出现的,悄无声息地站在桌旁,手里还提着那个沉重的、沾着新鲜泥点的双筒望远镜盒子,身上似乎还带着河岸边芦苇丛的潮气和泥腥味。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眼下的乌青浓重,眼底的红血丝密布,显然又是一夜未眠在苇塘边坚守。她扫过楚融和周维全,声音不高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他们要砍掉的,是震旦鸦雀在天津市区内最后一片勉强能栖身、能繁殖的苇塘!A7……还有另外两只成鸟,三窝刚孵出来、绒毛还没褪干净的雏鸟,全在那儿!”她的声音微微发颤,“铺上大理石?弄喷泉?养金鱼?那是给穿着锃亮皮鞋遛弯儿的人看的盆景!是给地产商算容积率的景观!那是给鸟住的地方吗?”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控诉,像只被逼到绝境、羽毛倒竖、发出凄厉鸣叫的鸟,“震旦鸦雀有多稀少?全球!全球种群数量可能不到两千只!它们就认这片苇子!这片苇塘没了,它们在天津就彻底没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楚大壮嗦方便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小嘴张着,一根方便面还挂在嘴角,呆呆地看着突然激动起来、眼眶发红的何姐姐,楚融举着勺子的手僵在半空,卤汁顺着勺沿滴回锅里,有点懵,被这突如其来的悲愤震住了。周维全也猛地抬起头,方便面挂在筷子上都忘了吃,看着何思瓦那张因愤怒和焦急而涨红、因疲惫而憔悴的脸,再看看她手里那个沾着泥点、沉甸甸的望远镜盒子,一时没完全消化震旦鸦雀到底是个什么金贵的鸟儿,但“彻底没了”那话扎了她一下。
郑华月缓缓放下手中的小勺,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角,她抬起眼,看向情绪激动的何思瓦,声音平静得像无风湖面,却带着一种安抚和力量:“思瓦,冷静点,现在有办法阻止吗?或者说,让他们修改规划,至少保留核心的鸟儿真正依赖的苇丛区域?”冷静的问题,浇在何思瓦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何思瓦眼中的火焰被这冷静浇熄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肩膀垮了下来:“很难……太难了。观测报告、数据对比、生态评估……我递了无数次了!电话打到耳朵起茧子,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那些所谓的专家、领导,开会的时候嘴上说着‘重视生态’‘保护多样性’,可落到纸面上,报告里轻飘飘一句‘该区域生态价值不高,震旦鸦雀记录稀少且不稳定,存在更适宜栖息地可供迁居’……”她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冷笑,带着浓重的讽刺“更适宜?哪儿?几万里外的保护区?它们只是几只鸟!飞不了那么远!谁在乎?那些漂亮的规划图纸上,几片不值钱的烂苇子算什么?砍了就砍了!推平了就推平了!谁会真正在乎几只叫不出名字、灰不溜秋的小鸟没了家?”她颓然地拉开一张空塑料凳坐下,脊背深深地佝偻下去,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骨头,只剩下沉重的疲惫,桌上鲜艳的方便面、浓烈的嘎巴菜、精致的提拉米苏,这些充满烟火气的食物,此刻在她眼中,都成了对她所守护的那个濒危、寂静、即将被碾碎的世界最尖锐的嘲讽。
楚融看看何思瓦仿佛天塌的样子,又低头看看自己锅里翻滚的赖以生存的酱褐色卤汁,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她不懂什么震旦鸦雀,也不明白生态工园为啥就容不下几片苇子,但她听懂了家没了。这感觉她太熟了。当年她抱着还在吃奶的楚大壮,被公家指着鼻子骂生不出带把儿的,像扔垃圾一样赶出家门时,就是这种天塌地陷、无处容身的茫然,她咂摸咂摸嘴,一股同病相怜的义愤噌地顶上来,粗声粗气地开口:“嘛玩意儿!介不欺负人……欺负鸟嘛!好好的家,说拆就拆?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她转向何思瓦,大嗓门带着点笨拙却无比真诚的义愤,手里的长柄勺挥舞着,差点甩出几点热卤:“大妹子!甭怕!那帮穿黄马甲的,再敢来瞎惹惹、动那苇子,妳告诉我!老娘抄起这炒勺,泼他们一身滚烫的热卤子!看他们还敢不敢动那小鸟儿的窝!”
周维全也被这气氛和楚融的莽撞义气感染了,虽然她对鸟没研究,但欺负弱小、强拆家园这事,在她厂里那群欺软怕硬的老爷们儿身上也常见,在那些仗势压价的客户身上更常见。“思瓦,这事儿……光硬顶不行,融姐这法子解气不解事儿。”她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自己那点可怜的人脉网,一个街道办副主任的影子浮现出来,“得找管事的,讲理递话!我认识街道办一个副主任,以前厂里搞下岗职工慰问活动打过交道,人还行,讲点老理儿……要不……我帮妳递个话?探探口风?”她心里其实也没底,一个副主任,能管得了市里定的大工园规划?杯水车薪罢了,但看着何思瓦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听着家没了的话,她觉得自己不能干看着。
郑华月没说话,只是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击,过了不到一分钟,她把手机屏幕转向何思瓦。上面是一个打开的邮箱页面,发件人赫然是她自己的名字和“国际航空乘务长”的备注,收件人地址很长,邮件正文简洁、专业、有力:
“尊敬的[工园规划项目负责人姓名]女士/先生:惊闻海河沿岸生态工园规划方案恐将移除核心芦苇荡区域。据可靠长期观测记录,此区域为IUCN易危物种震旦鸦雀(Paradoxornis heudei)在天津市区内仅存且稳定的繁殖栖息地(详细观测记录、影像佐证及生态评估报告附后)。该物种全球种群极度脆弱,栖息地丧失将导致不可逆的区域性灭绝。恳请项目组重新审慎评估规划方案,务必保留关键苇丛生境,盼复。郑华月(国际航空乘务长)抄送:[市林业局野保处邮箱]、[自然之友天津项目组邮箱]、[本市生态学者邮箱]”
“用妳的专业数据和图片,替换掉粗略的内容。”郑华月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我的身份和这个抄送名单,或许能让这封邮件稍微……不那么容易被当作垃圾邮件一键删除,至少,让他们知道,有人在看,而且不止一双眼睛在看。国际上对这种濒危物种栖息地破坏的关注度,很高。”她把还带着自己指尖微凉体温的手机,稳稳地塞到何思瓦冰凉颤抖的手里。
何思瓦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几行冷静有力、直指要害的文字,再看看发件人栏里郑华月的名字和那个“国际航空乘务长”头衔又抬眼看看郑华月,对方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却含着巨大的支持和力量。一股混杂着绝处逢生的感激、渺茫却真实存在的希望、以及长久孤军奋战后突遇援兵的巨大酸楚,冲上何思瓦的眼眶,灼热滚烫,她用力眨了下眼,死命地把那点汹涌湿意逼回去,手指紧紧攥住了手机,机身似乎也传递过来一丝力量,“……谢谢。”声音哽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挤出的词。
楚大壮看看激动愤怒的妈妈,看看拿着手机像抓住救命稻草的何姐姐,再看看一脸严肃的郑华月和皱着眉头的周维全,她放下筷子,小手在自己的书包里一阵摸索,掏出一个揉得有点皱的图画本和一支秃头铅笔,她趴在桌子上,小脸绷得紧紧的,神情无比专注,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地画起来,几根歪斜的竖线代表芦苇,一个圆圈加两个三角代表小鸟,旁边还用力写了几个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大字:“小鸟的家!不许拆!”是稚拙涂鸦,有着孩童最纯粹的正义感。
楚融看着女儿趴在桌上画的画,又看看何思瓦手里攥着的手机,再看看郑华月沉静面容和周维全紧锁的眉头,她突然觉得,这大清早的,自己这小小的为一口嚼谷挣扎的嘎巴菜摊子,好像被一股看不见的洪流卷进了一件天大的事情里,比“锅巴菜”还是“嘎巴菜”重要得多,比城管来罚款要命得多!她心里那点因为闺女顶嘴憋着的火,不知不觉散了,被一种更粗糙也更实在的东西取代。她拿起大勺,舀起一大勺热腾腾、香气扑鼻的卤汁,几乎是用砸的浇在女儿碗里快凉了的嘎巴菜上,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嗓子:“吃!赶紧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呃…”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最后别扭地、声音低了些加了一句,“…护着小鸟的家!”她瞥了一眼女儿的画,含混地咕哝了一句,“画得……还凑合!比妳那狗爬字强点儿!”
光彻底铺满大地,水波在不远处泛着粼光。嘎巴菜摊前,方便面的红油、提拉米苏的奶油、嘎巴菜的卤汁,在桌面上分明又交融。女人们带着各自生活的沉重与微光,因为一片即将消失的苇塘,命运短暂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这场守护家园的无声护战,在弥漫着烟火气的街角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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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都有各自要坚持的事,在过程中可以给对方搭把手。”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周维全吧,她其实比文中的她更可爱。”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天津地界儿不大,但放得下每一种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