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玦

　　几十年前，楚奉孝是商城中有名的俊朗贵公子，他读过圣贤书，见过大世面，进过京城，他爱护弟弟妹妹，对父母孝顺，对女子绅士有礼。那个时候他是很多青葱少女的梦中情人，有钱，够体面，性格还好。
　　但恶魔往往有一副足够惑人的皮囊。
　　他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又纳了两个妾室，却一个都不爱，孩子们一个一个地长大，他也一个都不关心，情爱似乎困不住他，这也没关系，在大夫人的心中，他二人能相敬如宾一生就好。
　　变故出现在楚奉孝三十五岁的时候。
　　他有一个很小的弟弟，同父同母，他们关系很好，楚奉孝对着弟弟甚至会流露出面对孩子会有的温和慈爱，他在结束工作后检查弟弟的乱七八糟课业，满脸笑意的打趣：“学业这么差，以后要干什么？”
　　弟弟脱口而出：“爹娘说，大哥的钱就是我的钱，等你死了，所有的家业都是我的。”
　　楚奉孝脸上的笑意慢慢凝固，他没说什么，但两个月后，他弟弟死了。
　　淹死，据说是贪玩，失足落下水的。
　　老两口很悲伤，但那只是开始。
　　他的兄弟们，嫁出去的姐妹们，最后到抚养他长大的父母，无一幸免。
　　大夫人很恐惧，但她性格足够懦弱，也足够听话，她看着往日的翩翩公子变成现在这样残忍的样子，突然想明白，楚奉孝不是因为弟弟的一句话改变的，他一直是这样的人，以前是他生意上的对家，后来是他的兄弟姐妹，但凡触碰到他的利益，不管是谁，他都会不顾一切的铲除。
　　也许这样残忍的人午夜梦回时也会听到亡灵的哭声，他开始失眠，整宿整宿的睡不着，也是因此，他迷上了听戏。
　　就在那个戏园，他认识了楚慕春的生母，春雪。
　　他爱上了听戏的感觉，沉迷于听戏时片刻的宁静，顺理成章地，他爱上了春雪。
　　这是他心仪的第一个女子，没有父母之命，真真正正的，是他喜欢的。
　　他将春雪养在外面，荣华也好，富贵也好，他都愿意奉上。他们生了个孩子，他给孩子取名叫慕春，慕的是春天，更是春雪。
　　但混蛋就是混蛋，那种残忍冷漠渗入骨子里，是不会改变的。
　　楚慕春七岁那年，春雪死了。
　　死在他的面前。
　　现在想来，脑中只剩一些混乱的画面，满地的酒，被扯乱的衣服，男人们令人作呕的笑声和母亲的尖叫声。
　　门外是楚奉孝泛红的眼睛与攥紧的双拳。
　　yin乱的气息包裹着楚慕春的大脑，赤裸的双脚踩在酒水上，恐惧顺着他的脊骨蔓延到全身，将他的一生困在那一天。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凌虐致死，门外，对他宠爱有加的父亲却是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恨意在他的心中不断翻涌，翻涌，他踩到了酒坛子的碎片，脚心被扎穿，血液蔓延流淌如同彼岸花一般，他趴在地上，突然抬起眼，死死盯着门外的父亲。
　　一个酒坛砸在他的头上，霎时，眼前一片黑暗，脑中环绕着所有所有，混乱的声响。
　　他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再醒来时，变成了呆傻的痴儿。他的灵魂被抽离困在了那个阴冷潮湿的房间，他懦弱的选择了忘却来逃避一切，得到的结果是此后一生不得脱离。
　　但他真的能放下么？
　　母亲梳着辫子，穿一身精致的旗袍，抱着琵琶唱着曲儿，父亲回来，先拥抱了母亲，拿出热乎的桂花糕，母亲的笑容是那么耀眼，可眨眼间，她美丽的脸变得青紫，麻绳套在她脖子上，她拼命地挣扎着，却被那些肮脏的人一次又一次拖回去，直到饮尽她的血。
　　楚家的别墅恢宏气派，踩着他母亲的身躯，抹去了她的名字。
　　他放不下啊。
　　楚慕春看着手中的锦囊，里面放了一张纸条，写了“人为天地一蜉蝣，心仇未解莫停驻。”
　　三十年了，他终于清醒了。
　　他唱了许多年戏，终于成为了自己戏台上的主角。
　　夜晚，楚卿玦悄悄的起床，她轻手轻脚的下了楼，驱车前往阳雪戏园。白日里漂亮的建筑在午夜时分显得阴冷无比，她仰头看着牌匾，叹息着笑笑。
　　春雪走后，楚奉孝对这个已经痴傻了的儿子极尽疼爱，当年楚家几房的内斗那么凶都没有波及到阳雪戏园一点，真不知道为了什么。
　　人死了，弥补再多都没用。
　　楚慕春在二楼那间雅室等着，油灯光亮柔和却照不亮整个室内，男子瘦削的脸被灯光映着，那眼睛黑白分明，专注看人时，好像要透过皮囊把人的七情六欲看透。楚卿玦坐在他对面，嘴角噙着笑，灯火映着她漂亮的脸，有一种鬼祟的美感。
　　“上次见你，还是十年前。”楚慕春不错眼的盯着她，“那时你才刚回来，像只狼崽子，看人的眼神都透着狠劲，掩饰不了的。”他表情呆滞，眼神不聚焦，像是在努力回想。
　　“你那时的年纪和样貌，按照家里的传统，肯定要将你卖一个好价钱。”楚慕春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谁知道你竟是最狠的一个，现在除了你堂哥的儿子，就只有你了。”
　　楚卿玦眉眼弯弯的看向他:“我回家的时候，兄弟姐妹只剩五人了，他们自相残杀，怎么会是我狠呢？”
　　“你兄长一家和你姐姐若泉下有知，来日相遇，定不想认你。”楚慕春恶毒的笑笑，森白的牙齿格外瘆人。
　　楚卿玦静静看着他：“七奶奶若泉下有知，定然认不出你呢。”楚慕春的眼神毒蛇一般盯住她，楚卿玦不慌不忙的接上话，“在杀母仇人手下生活，是什么感受？”
　　楚慕春的手微微颤抖，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他沉默了一瞬：“他也是我的父亲。”
　　楚卿玦嗤笑一声：“他还是我爷爷呢，照样默许那些人渣杀了我兄姐。”
　　“七叔，母亲与父亲，你注定只能选择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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