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菜谱
“事到如今,我们是不是只能认栽了?”
方云露昨日在县衙外的那句话,仍在耳边回响。
认栽?
这两个字,从未出现在沈知微前世今生的词典里。
她蹲坐在醉兰坊门口的阳光斑影里,支起她的解事小摊。
来来往往的百姓步履匆匆,衣裳华丽者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仿佛她不是来解事的,而是伸手讨钱的。
但沈知微坐得极稳。
反正,她本就没打算在这里做生意。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醉兰坊门口,嘴里念念有词,像个街头买醉的疯婆娘:
“许旺,老板,许旺,老板……不管谁,快出来,快出来……”
仿佛只要她一直念叨着,她期盼的两人就会出现,完全忽略了她根本没有看过两人画像的现实。
但也许是上天被她的执迷不悟打动,没一会儿,门口跑出来一个骂骂咧咧扛着菜筐,不停回头抱怨的伙计:“东家不是还有两三个时辰才回来吗,至于这么着急吗!”
厅内暴躁的声音回答了他:“少废话!今晚东家要招待谢公子,容不得一点差错!这些叶子都烂了,怎能端上桌!”
见机会来了,沈知微毫不犹豫,冲了上去。
她没什么计划,主打一个碰瓷。
两人按照她预期的那般相撞,如同偶像剧中的浪漫场景一般,烂菜叶瞬间炸开,在空中飞舞,落到两人头顶。
“靠!哪里来的流浪汉!”
那人看都不看一眼便破口大骂,嫌弃地将头顶菜叶扔到地上狠踩几脚,“主厨真是的,来了几天,整天让我做些杂活……”
沈知微心中一喜,本只是看这伙计面生,大概没见过她,打算撞撞运气,结果好像是许旺本人?
她连忙使用探索点,解锁本人信息。
【姓名:???(需更多线索解锁)】
【职位:醉兰坊帮厨(需更多线索解锁)】
……失策了,忘记这系统除了整理线索没有任何用处了。
沈知微连忙改变计划,抓抓头发,慢悠悠地从头顶捡出几片菜叶,顺手拍到那人怀里。
“你这青菜,晒两刻钟还能救一救。”
伙计被她动作吓一跳,刚想让她滚开,对上沈知微那双亮晶晶的眼,顿了一下,双手抱胸保护自己。
“我没财没色,姑娘讹错人了。”他狐疑道,“您有何贵干?”
见这伙计真没见过她,沈知微立刻大胆了许多,开始胡说八道。
“没什么,我就是看不过去,想给您支招。”
她笑眯眯拍拍胸脯,再指了指身后解事摊,“我解百家事,百姓惑。”
“我哪有什么困惑……”伙计翻了个白眼,“定菜单的是掌柜,做菜的是许哥,我跟着东家三四年,还被新来的干下去了……做做体力活,哪需要动脑。”
沈知微眸光一动,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杯温水,递给狼狈不堪的伙计:“这位许哥,是不是姓许名旺?”
“你怎么知道?”伙计一愣,接了水。
“听说过些传言,说他原是方家小面的二把手。”沈知微语气笃定,“听闻他带着方家秘方投靠的醉兰坊,但好像……”
伙计一听竞争对手有隐情,来了兴趣:“好像什么?”
沈知微似笑非笑:“好像他没学全,我听方老板说的,也不知她是不是在硬撑。”
“没学全?”伙计面露喜色,笑得有些幸灾乐祸,“姑娘将这告诉我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吗?”
沈知微点了点头,面带微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与方老板是好友,我们想见见这许旺。至于那道正宗配方,我来帮你讨,回头好让你在后厨也能扬眉吐气。大哥若肯帮忙,这份情,我当然也要还。”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阴险的笑容。
—
亥时,永和茶馆侧面小巷内。
“小微!”
方云露一路小跑匆忙赶来,脸上挂着汗珠,手里还拿着擀面杖,来势汹汹。
“那个死叛徒呢?”
“冷静,方姐。”沈知微哭笑不得,抓住迫不及待挥动擀面杖的方云露,“我们告官前没抓到许旺,没有足够证据证明秘方被盗。如今我们不是寻仇,是寻证据。”
“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也不能打人啊!你这属于是寻仇!再说,我们没证呢,打残了还成了人家反诉证据。”
“方、方姐!”
突然,一道人影出现在巷口,看着光影勾勒出沈知微和方云露二人高举木棍的凶残剪影,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我真不是有意的……”
那少年跪在地上双手微微发抖,声音在夜色里炸开,带着破音的嘶哑:“姐!您不要打我啊!我真的没想背叛您和方老爷的!我也不想过成现在这样!”
举在半空中的擀面杖放了下来。
沈知微第一次听到了方云露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许旺。”
一时间巷子里有些安静,许旺吞咽的声音显得格外明显。
“方姐,是我错了。我一时鬼迷心窍……您也知道,我爹他突发恶疾,药钱太贵,平日里您铺贴的已然够多了没,我也不敢问您接纳么多……我本只想给一两个不要紧的菜谱给他们,但他们再三胁迫……”
“所以你就把我家秘方卖了?”
“我……”许旺的声音戛然而止。少年抬起头,眼中带着红血丝,声音也变得哽咽,“姐,我真的知错,我是迫不得已。您对我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我可以给您醉兰坊的内部消息,我、我知道他们的计划!我定将知无不尽,您若是能原谅我,叫我当牛做马都行!”
“呵。”方云露冷笑一声,“昨日我见松湖坊张老板拿菜刀追着伙计跑还觉得太过分,如今想来,倒是感同身受了。”
“许旺,我从未要你为方家当牛做马,我聘请你,我培养你是为我自家利益,但我扪心自问未曾亏待于你……”
她缓缓举起手中攥紧的擀面杖,“不如让我——”
“且慢。”沈知微再次握住擀面杖,打断了两人走向悲情戏的对话。
“你先说说你知道的内部消息。”
——
深夜,阮明悦家中。
烛火摇曳,蜡泪满盘。沈知微仍伏案涂写,炭块在纸上沙沙作响。
“沈姑娘,”刚将小福星哄睡的阮明悦揉着眼睛推门进入了沈知微的小小隔间,拾起落在地上的毛毯,放在沈知微肩头,“如今已是深夜,你又整日为方姐之事奔波,未免太辛苦了些。”
沈知微放下手中炭块,微笑道:“阮姐,你可知我为何想做这讼师?”
阮明悦摇摇头。
“我家中是官员。”
无论前世今生,她家里都是。
“我家人并非恶人,他们秉公执法,但他们口中的大义,往往承载着无数百姓的不公和冤屈。”
烛光忽明忽暗,她的面庞隐在光影之间,唯有那双眼,始终映着亮光,清透如火。
“我是家中叛徒,背离家门,只为站在我愿为之辩的人身后。”
“方姐也好,张老板也罢,不过是庖人出身,便被轻贱,这于情不通,于理难容。”
阮明悦望着她,眼中一时复杂:“可他们,是连一纸状都不肯收的人啊。”
沈知微叹了口气,却还是笑了:“阮姐姐,你可知,这醉兰坊的东家是谁?”
见对方满脸疑惑,她并未等答,自顾说道:“是县令之子,于升荣。”
阮明悦一惊,刚张口,沈知微却抢先替她说出那句未及出口的质问:
“几位庖厨,又如何斗得过这土皇帝的儿子?”
“今日我与方姐寻到许旺,才知道醉兰坊背后不止一个靠山。县令因他们生意红火大为赏识,还替他们撮合一桩喜事——说是谢王爷的嫡子也看中了这家铺子,要与他们共开新号。”
沈知微轻声一笑,话语却带着冷意:
“连亲王之子都要下场分羹,庖人还能留几分发言权?”
阮明悦听得愣住,迟疑片刻才开口:“那……那还打什么官司?”
沈知微垂下眼,接着道:“方姐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做了一辈子面,兴许也是时候换个营生。晨起开早餐摊,白日里干脆去镖局、赌场当个打手——她说反正擀了一辈子面,力气是不缺。”
“那怎么行!”阮明悦脱口而出,又一顿,眼神低落下去,“可……就算打得起,也赢不了啊。这些狗贼,都是官官相护,我们这些小民之言,算得了什么?”
沈知微没答,只盯着案上一张张画着叉的草图,沉默了很久。
好一会儿,阮明悦冷不丁再次开口。
“若是用美色诱惑一下那张狗贼呢……又或是向上找人,找知府大人呢?击鼓鸣冤、拦驾喊冤、万人血书……”
她声音越说越低,瞄了眼沈知微无奈的表情,讪讪补了一句:“我也是……看话本里都这么写的嘛……”
—
话本子里写的,自然是不合理的。
沈知微走进书局时便是这样想的。
一进门,她径直走向趴在台前打瞌睡的老板,敲了几下桌面。
“老板,《大理寺律例详解》、《刑案判义汇编》之类的,有吗?”
老板恍惚睁眼,似梦非梦地抬头望向眼前身穿粗布衣裳的沈知微,眯起了眼:““这位姑娘要的是《律例详解》?这些是衙门通用本,不卖给平民百姓。若是替家主来购,可出具书函、族印、堂帖任一即可。否则——”
他嘴角一抿,语气带笑,“姑娘不如去左边看看《拦驾喊冤》?或是《玉娘上京告御状》《冤妇血洗王府》。咱这话本子讲理又讲情,颇为热闹。”
沈知微勉强一笑,对老板的冷幽默深表敬意,转身离开了书局,不带一丝留恋。
离开书局没几步,便被一头顶草帽的佝偻男子喊住。
“姑娘?”
男人查看四周,行为举止中带着一丝“偷感”,压低声音凑到沈知微耳边:“姑娘可是在寻那类话本?”
在沈知微疑惑的目光中,他从衣襟中抽出几本封面素净的书:“是找《寻情记》、《银瓶梅》还是《兰魁坊》?”
沈知微眼神一冷,甩袖而去。
她要律法,他给艳本。
真是南辕北辙。
“诶!姑娘留步!”佝偻男子加快脚步,追上沈知微,“姑娘若不是在寻话本,可是在为相公寻书?我这里什么日历、律法、诗经,应有尽有……”
沈知微停下脚步,斜睨他一眼。
“律法?”
男子见她感兴趣,咧嘴露出几颗发黄的残牙:“我这街口书通,有字就能抄,有本就能卖。”
说罢,从袖中抽出一沓小册子,悄悄掀给她看。
封皮墨迹浅旧,纸张边角破裂,写着《户律抄简》、《律例三十条》。
“这些是——”
“手抄本,”他压低声音,得意地道,“官书不卖给平头百姓,我就自己抄。姑娘要是真想学律例,往后记得来后巷,那边才是读书人该去的地儿。”
沈知微翻了翻,确认关键条文未缺,便掏出钱袋,挑了几枚小银豆递过去。
虽然前世她干的便是打击盗版,但如今重活一遭,有时候还真得入乡随俗。
刚交完钱接过册子,便听得身后一阵吵闹:
“你们凭什么抄我的诗!名字都删了,凭什么给别人署名!”
书局门口,一个清瘦书生死死揪住掌柜衣襟,眼里满是怒火。
“你说你写的?”掌柜冷笑,“你一个酸秀才,拿什么和举人比?说他抄你?可笑!”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毫不客气砸在书生胸口:“拿着滚!再吵,我叫巡捕了。”
那银子砸在书生身上,他却纹丝不动,脸涨得通红,双拳死死攥紧。
沈知微站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神情微动——
这场景,竟与初见阮明悦时如出一辙。
那时阮娘也是抱着话本,在街头哭喊自己稿子被夺。
而如今,眼前文人被迫低头、被百般羞辱。
“这年头,写字的人真是连名字都保不住啊。”沈知微低声叹息。
只听那书生骤然咬牙,高喊出声:
“我要击鼓鸣冤!这诗,是我写的!”
那声音炸响在午后书街,引得四周短暂一静。
沈知微也怔了怔。片刻后,她垂眸,把册子收进袖中。
抬头望向书生落寞的背影,唇角轻轻一扬。
“击鼓鸣冤……”她缓缓一笑,“以后有机会,该让这两人认识一下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