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岁

作者:听淞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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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他去吧


      暮色浸染东宫时,穆倚秋刚从显德殿议事归来。偏院的门虚掩着,晚风卷着桂花香钻进来,却压不住殿内骤然袭来的、浓重的故国气息。
      他推门而入的瞬间,脚步猛地顿住,瞳孔微缩——原本清雅素净的寝殿,此刻竟被数十幅巨大的舆图铺满了四壁,连屋顶都用细索悬挂着卷幅,层层叠叠,几乎遮蔽了天光。
      那是南楚的地形图。
      从云梦泽的烟波浩渺,到郢城宫阙的飞檐翘角,从沅水的九曲回肠,到苍梧山的层峦叠嶂,每一寸土地都被细致勾勒,连城郭外的古桥、江畔的渡口,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烛火从铜鹤灯盏中跳跃而出,光影在舆图上流转,那些熟悉的山川河流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张张细密的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
      温卿予跟在身后,吓得脸色发白,慌忙上前想取下舆图:“公子,这、这是谁弄的?太过分了!”
      “别动。”穆倚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抬手按住温卿予的手腕,指尖冰凉,目光缓缓扫过四壁的舆图。
      郢城的位置被用朱红颜料圈出,像一滴凝固的血,刺得他眼睛生疼——那里有他的家,有他惨死的亲人,有他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他清楚,这是萧逸舟的手笔。
      白日里在显德殿的默契与平和,不过是表象。
      这位太子殿下,从来不是会全然信任他人的性子。
      他给了自己筹码,给了自己盟友的身份,却也在用最残忍的方式,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你是南楚质子,你的根在那片土地上,而你的人,却只能困在大梁的囚笼里。
      “公子,殿下他……”温卿予看着穆倚秋苍白的脸色,心疼又愤怒,“他这是故意羞辱您!”
      “不是羞辱,是敲打。”穆倚秋缓缓走到殿中央,仰头望着屋顶悬挂的舆图。
      烛火的光晕落在他脸上,映得他眼尾泛红,却没有半分示弱的神色。
      他抬手,指尖轻轻抚过舆图上沅水的纹路,那触感冰凉粗糙,像极了当年母亲牵着他的手,在江边踏过的卵石滩。
      “去备水。”他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该歇息了。”
      温卿予虽满心不甘,却也不敢违逆,只能愤愤地转身去准备。
      穆倚秋独自留在殿内,目光再次落在郢城的朱红圈记上。
      那年宫变,火光冲天,他躲在假山后,亲眼看见父亲被乱刀砍死,母亲为了保护他,被一箭穿心。
      那些画面与舆图上的城池重叠,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萧逸舟要的,便是让他时刻记着这份痛楚,记着自己的身份,不敢有半分异心。
      夜半时分,穆倚秋从梦中惊醒。
      冷汗浸湿了中衣,黏在背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猛地坐起身,眼前仍是四壁的舆图,在月光下泛着惨淡的白,像一张张索命的符咒。
      殿外有极轻的脚步声,若不是他自幼习武,耳力异于常人,几乎察觉不到。
      他没有声张,只是缓缓躺下,闭上眼,装作仍在熟睡的模样。
      脚步声停在窗棂外,一道纤细的身影借着月光,悄然潜入殿内。
      那人手中提着一盏小巧的羊角灯,灯光微弱,恰好照亮了案上的纸笔。
      穆倚秋眯眼打量,见是个面生的年轻画师,身着东宫内侍的服饰,手中握着画笔,正小心翼翼地对着他的睡颜,细细描摹。
      原来,萧逸舟不仅要悬图困他,还要日夜记录他的模样。
      是想看看,这位南楚质子在故国情仇的煎熬下,会露出怎样的狼狈?还是想从他的睡颜中,窥探他未曾言说的心事?
      穆倚秋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意。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睡姿,侧脸对着画师,眼睫微垂,掩去眼底翻涌的戾气。
      烛火的余光中,他能看见画师握着画笔的手微微颤抖,显然是怕惊扰了他。
      真是无趣。
      他闭上眼,任由画师描摹。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些仇人的面孔——当年参与宫变的南楚旧臣,如今大多已归顺大梁,或是隐姓埋名,躲在京城的某个角落。
      他们享受着安稳的生活,却忘了那些惨死在宫变中的冤魂。
      萧逸舟想用故国困住他,却不知,故国于他而言,早已不是眷恋,而是刻满仇恨的炼狱。
      而那些仇人,便是炼狱中最该被焚烧的恶鬼。
      次日清晨,穆倚秋醒来时,画师早已不见踪影,案上却多了一幅素笺,上面是他昨夜的睡颜。
      笔触细腻,将他眉间的疲惫与隐忍都描摹得淋漓尽致。
      他拿起素笺,指尖摩挲着纸面,忽然将其揉成一团,扔进了炭盆。
      火焰瞬间吞噬了纸团,灰烬随着热气升腾,飘落在四壁的舆图上,像极了当年郢城宫阙化为焦土时的尘埃。
      “公子,殿下派人送了东西来。”温卿予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锦盒,脸色复杂,“说是给您的‘念想’。”
      穆倚秋打开锦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枚通体黝黑的兵符。
      兵符上刻着繁复的云纹,质地坚硬,触手冰凉。
      他认得,这是萧逸舟调动东宫卫率的半枚兵符——昨日在显德殿,萧逸舟曾说过,南楚旧部的事,让他全权负责,需要人手便开口。
      只是,这份信任,来得如此诡异。
      他指尖抚过兵符的纹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妆奁中取出一把小巧的刻刀。
      那刻刀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刀刃锋利,柄上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南楚明珠。
      温卿予吓得脸色发白:“公子,您要做什么?”
      “没什么。”穆倚秋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兵符上,刻刀轻轻落下,在云纹的间隙中,刻下了一个极其隐晦的图腾——那是南楚皇室的族徽,一只展翅的朱雀,羽翼舒展,却带着浴火重生的戾气。
      刻刀划过兵符,发出细微的“咯吱”声,黑色的碎屑落在案上。
      他的指尖被刀刃不小心划破,一滴鲜红的血珠滴落在朱雀的眼窝处,像给这冰冷的图腾注入了生命。
      “公子,您受伤了!”温卿予慌忙上前想包扎。
      “无妨。”穆倚秋抬手止住他,指尖蘸着自己的血,沿着朱雀的羽翼细细描摹。
      血痕在黝黑的兵符上格外醒目,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他要让萧逸舟每次触碰这枚兵符时,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感受到他骨子里的南楚血脉,感受到他从未熄灭的仇恨。
      萧逸舟收到兵符被刻上图腾的消息时,正在显德殿批阅奏折。
      传信的内侍战战兢兢,生怕太子发怒。
      “他刻了什么?”萧逸舟头也没抬,语气平淡。
      “是、是南楚的朱雀图腾,还用自己的血……染了几道痕迹。”内侍低声回道。
      萧逸舟终于停下笔,抬眼看向窗外。晨光正好,庭院里的桂树随风摇曳,落下细碎的花瓣。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有点意思。”
      他起身,走到案前,拿起那枚被送回来的兵符。朱雀图腾刻得隐秘而精致,血痕已经干涸,变成了暗红色,像与生俱来的纹路。
      指尖抚过图腾,能感受到刻刀划过的凹凸感,还有干涸血迹的粗糙触感。
      “他倒是敢。”萧逸舟的指尖摩挲着朱雀的眼窝,那里的血痕最深,仿佛能感受到穆倚秋刻下时的决绝。
      一旁的贴身内侍秦忠忍不住道:“殿下,穆公子此举,怕是心存不满,故意挑衅。要不要……”
      “不必。”萧逸舟打断他,将兵符重新放回锦盒,“他想刻,便让他刻。一枚兵符而已,染上南楚的图腾,未必不是好事,随他去吧。”
      秦忠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他是南楚质子,身上流着南楚皇室的血。”萧逸舟的目光深邃,“让他把这份执念刻在兵符上,他才会更用心地去拉拢南楚旧部。毕竟,那是他的故国,他的族人。”
      他顿了顿,指尖还留着血痕的触感,带着点奇异的温度:“而且,我倒想看看,这只浴火的朱雀,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秦忠看着太子眼中闪烁的兴味,忽然明白,殿下根本不是在容忍穆倚秋,而是在纵容。
      纵容他的倔强,纵容他的仇恨,甚至纵容他的“挑衅”——因为在太子眼中,穆倚秋越是不甘,越是狠厉,就越有利用的价值。
      他是囚笼,他是困兽。
      几日后,穆倚秋收到了一封密信。信是南楚旧部传来的,告知他当年参与宫变的核心人物之一——赵承业,如今化名“李翁”,隐居在京城南郊的一座庄园里,靠着当年掠夺的财富,过着奢靡的生活。
      李承业,曾任南楚御史大夫,是宫变的主谋之一。
      当年,正是他亲手递上的伪诏,诬陷穆倚秋的父亲谋反,才引发了那场血流成河的宫变。
      穆倚秋的母亲,也是为了保护他,被赵承业的手下一箭穿心。
      看到“李承业”三个字时,穆倚秋的指尖死死攥着密信,指节泛白,眼底翻涌的戾气几乎要将信纸焚烧殆尽。
      他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
      “公子,您要去找他?”温卿予看着他的神色,忧心忡忡,“李承业身边有不少护卫,而且他现在是大梁的编外子民,若是在京城动手,怕是会引来麻烦。”
      “麻烦?”穆倚秋的声音冰冷,带着点嗜血的笑意,“当年他杀我父母,害我家国破碎时,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
      他起身,走到案前,拿起那枚刻着朱雀图腾的兵符。
      指尖抚过干涸的血痕,仿佛感受到了母亲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的触感。“我不会杀他。”他缓缓道,“我要让他活着,活在恐惧里,活在愧疚里,日夜承受煎熬。”
      他要的,不是一刀毙命的痛快,而是凌迟般的折磨。
      当晚,月黑风高。穆倚秋换上一身夜行衣,悄然离开了东宫。
      他没有带任何人,只随身携带了一把短刀和那枚兵符——兵符能让他在遇到东宫卫率时畅通无阻,而短刀,是用来“吓唬”赵承业的。
      南郊的庄园戒备森严,围墙高耸,墙角处布满了巡逻的护卫。
      穆倚秋凭借着高超的轻功,悄无声息地翻过围墙,落在庭院的阴影里。
      桂花的香气在这里变成了奢靡的脂粉味,混合着酒气,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他循着灯火,找到了主屋。
      屋内传来丝竹之声和男女的调笑声,刺耳又恶心。
      穆倚秋悄无声息地潜入,躲在窗外,透过窗纸的破洞,看见了屋内的景象。
      李承业已经老了,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却依旧满脸油光,怀里搂着两个年轻的姬妾,正在饮酒作乐。
      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金银器皿闪闪发光,与当年他在南楚朝堂上那副清正廉明的模样判若两人。
      穆倚秋的眼底泛起猩红,握紧了手中的短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杀意,轻轻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屋内的丝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门口。李承业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看见身着夜行衣、面罩遮脸的穆倚秋,顿时吓得酒醒了大半,厉声喝道:“你是谁?竟敢擅闯老夫的府邸!”
      穆倚秋没有说话,一步步走向他。脚步声很轻,却像重锤般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姬妾们吓得尖叫起来,护卫们纷纷拔刀相向,却被穆倚秋几招便打翻在地,动弹不得。
      “你、你到底是谁?”李承业吓得浑身发抖,想要后退,却被椅子绊倒,摔在地上。
      穆倚秋缓缓摘下面罩,露出那张清俊却冰冷的脸。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脸上,映得他眼尾的红痣愈发妖冶,像淬了毒的朱砂。
      “李大人,别来无恙?”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赵承业看着他的脸,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只剩下惨白:“你、你是……穆倚秋?你没死?”
      “托你的福,我活得好好的。”穆倚秋蹲下身,手中的短刀轻轻划过李承业的脸颊,刀刃冰凉,带来一阵刺痛。“当年你亲手杀死我的父母,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不、不是我!”赵承业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摇头,“我也是被逼无奈!”
      “被逼无奈?”穆倚秋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有冰冷的嘲讽,“我母亲为了保护我,被你的手下一箭穿心时,你也是被逼无奈?我父亲被乱刀砍死,曝尸三日时,你也是被逼无奈?”
      短刀再次落下,划破了赵承业的衣袖,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血珠渗出来,染红了衣料。
      “啊!”李承业惨叫一声,浑身抖得像筛糠,“饶命!穆公子饶命!我给你钱!我给你所有的钱!求你放过我!”
      “钱?”穆倚秋的短刀停在他的脖颈处,刀刃贴着皮肤,带来一阵窒息的恐惧,“我父母的性命,南楚的江山,是你这点钱能买回来的吗?”
      他没有杀他,只是用刀在他的手臂、脸颊、腿上,轻轻划下了一道道浅浅的伤口。
      每一道伤口都不深,却足够疼痛,足够让他记住这份恐惧。
      “我不会杀你。”穆倚秋的声音冰冷,“我要让你活着,每天看着这些伤口,想起你当年犯下的罪孽。我要让你日夜活在恐惧中,生怕哪一天,我会再次出现,取走你的性命。”
      他站起身,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浑身是血的赵承业,眼底没有半分怜悯。“记住,这只是开始。”他转身,一步步走向门口,“那些当年参与宫变的人,我会一个个找过来。你们欠我的,欠南楚的,我会让你们加倍偿还。”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庄园,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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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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