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讲台上，物理老师正在讲解平抛运动，粉笔吱吱呀呀地划着抛物线，声音平直得如同他画的轨迹。何闻野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那些公式和箭头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地晃动着。崭新的课本散发着油墨味，同桌眼镜男生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规律而急促，前排女生偶尔交换的耳语像远处溪流的淙淙声。一切都真实而具体，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抽离感。

　　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对面就是明理楼另一翼，一排排整齐的窗户反射着上午逐渐炽烈的阳光，明晃晃的，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他知道，其中一扇窗户后面，坐着宋予执。

　　沈千恒那句“我还以为你俩认识呢”和那琥珀色眼眸里洞察般的笑意，像一小片羽毛，时不时挠一下他的心。沈千恒真的只是随口一说，还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和宋予执，在班里是怎样的相处模式？

　　还有宋予执。他早上在公交车上那下意识的阻拦，那句简短的“没事吧”，此刻回想起来，带着一种与那张冷淡面孔截然不同的温度，尽管那温度可能微乎其微。他现在胃还疼吗？早上那个煎蛋他吃完了，应该会好一点吧？昨晚他蜷缩在地板上的样子……

　　“何闻野！”

　　突然被点名，何闻野悚然一惊，猛地从窗外收回视线，对上了物理老师镜片后严肃的目光。教室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看着他。

　　“你来说说，平抛运动在水平方向上的速度变化规律。”物理老师敲了敲黑板。

　　何闻野大脑空白了一瞬。平抛运动……水平方向……他慌忙低头看课本，同桌眼镜男生似乎想小声提示，但物理老师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定着他。

　　“水平方向……匀速直线运动？”他凭着模糊的印象，不太确定地回答。

　　物理老师盯着他看了两秒，点了点头：“坐下吧。新同学可能还没适应进度，认真听讲。”

　　何闻野脸颊有些发烫，讪讪坐下。周围有几道目光扫过他，带着善意的好奇或淡淡的审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盯紧黑板，把那些关于宋予执、关于沈千恒的杂念死死摁下去。

　　接下来的半节课，他拿出十二分精神，努力跟上老师的节奏。一中的教学进度确实比三中快不少，内容也更深入。他记笔记的手指写得飞快，试图用这种充实的忙碌填满思维的缝隙。

　　课间铃响时，何闻野松了口气，感觉像跑完了一场短途冲刺。教室里瞬间活络起来，上厕所的，接水的，三五成群聊天的。何闻野坐在原位没动，翻看着刚刚记下的笔记，试图理清几个模糊的点。

　　前排两个女生回过头来，其中一个扎着马尾，眼睛圆圆的，主动搭话：“嗨，新同学，你是从三中转来的？”

　　何闻野抬起头，露出一个习惯性的友好笑容：“嗯，是的。”

　　“三中是不是管得没那么严？听说你们课外活动很多？”另一个短发女生好奇地问。

　　“还好，是比这里……活泼一点。”何闻野斟酌着用词。

　　“那你可得适应适应了，”圆眼睛女生吐了吐舌头，“一中可是出了名的‘考试工厂’。不过我们班氛围还行，陈老师人挺好的。”

　　“谢谢。”何闻野笑了笑。她们的友善让他放松了一些。

　　“对了，早上是沈千恒学长带你来的？”短发女生眼睛亮了亮，压低声音，“他是不是超帅？人还超好！在一中人气超高！”

　　何闻野点点头：“嗯，沈学长是挺热情的。”

　　“他居然亲自带你来，看来李主任很器重他，或者……”圆眼睛女生眨了眨眼，带着点调侃，“他觉得你特别？”

　　何闻野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可能就是顺手。”

　　两个女生笑了起来，又和他聊了几句关于课程和老师的话题，态度自然熟稔，很快让何闻野有了点融入班级的感觉。他了解到圆眼睛女生叫林薇，短发女生叫周小雨，同桌那个眼镜男生叫吴浩，是个学霸，但不太爱说话。

　　课间十分钟过得很快。预备铃响起时，何闻野起身想去洗手间。刚走出教室后门，就看到走廊另一端，沈千恒正倚在一班教室的后门框上，和一个男生说着什么。他姿态随意，栗色的头发在走廊窗口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软，侧脸线条流畅，带着那种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

　　似乎察觉到目光，沈千恒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何闻野。他脸上的笑意深了些，抬手，朝何闻野这边随意挥了一下。

　　何闻野愣了一下，也下意识地抬手挥了挥，算是回应。然后他赶紧转身往洗手间方向走，心里却有点打鼓。沈千恒好像……过于关注他这个新来的了？

　　从洗手间回来，经过一班后门时，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一班教室里似乎比七班更安静一些，学生们要么在座位上安静看书，要么低声讨论问题，氛围明显更紧绷。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靠窗那一侧。

　　然后，他看到了宋予执。

　　宋予执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和他之前猜测的差不多。他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只留给走廊一个清冷干净的侧影。午前明亮的阳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长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手里拿着一支笔，无意识地在指尖转动，动作流畅而稳定。周围的一切喧闹仿佛都与他无关，他像独自处在另一个透明的气泡里，寂静，自成一体。

　　何闻野的脚步顿住了，隔着后门玻璃，就这样看了几秒。心脏某个角落，轻轻动了一下。是种很奇怪的感受，混杂着对昨夜那个脆弱身影的记忆，对早上公交车上那一拽的清晰触感，以及此刻这幅完美“局外人”画面的冲击。明明是同一个人，却仿佛分裂成不同的影像，在他脑海里重叠，混乱，无法统一。

　　“看什么呢？”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他耳廓。

　　何闻野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差点撞上沈千恒的下巴。沈千恒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班教室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玩味的光。

　　“没、没什么。”何闻野连忙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脸上有点发热，“随便看看。”

　　“哦——”沈千恒拖长了语调，目光在何闻野微微发红的耳根和教室里宋予执的背影之间转了个来回，笑意更深，“还以为你对竞赛班感兴趣呢。怎么样，一班的学霸气场是不是很强？”

　　“是挺……安静的。”何闻野含糊道，只想赶紧离开。沈千恒的靠近和洞察力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予执更安静。”沈千恒像是随口一提，目光却锁着何闻野的脸，“我们班一大奇观，他能一整天不说一句话，除非老师点名。不过成绩也是真吓人。”他顿了顿，忽然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语气，“而且，你别看他那样，其实有时候还挺有意思的。”

　　何闻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意思？”

　　“比如，”沈千恒眨了眨眼，“他桌肚里总放着个魔方，据说还原速度超级快，但我看他有时候会故意把它打乱，就留一块颜色不对，然后盯着看半天。怪人吧？”

　　故意打乱……留一块颜色不对……

　　何闻野想起昨夜在宋予执房间里看到的那个错色的魔方。原来不是偶然。这代表着什么？某种强迫症？还是一种……无声的抵抗或宣泄？

　　“是有点怪。”何闻野顺着他的话应道，心里却翻腾起来。

　　“还有啊，”沈千恒似乎谈兴上来了，“他好像胃不太好。有几次我看到他课间捂着肚子，脸色白得跟纸一样，问他也不说，就摇头。后来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个小药盒，时不时吃两片。”他耸耸肩，“学习拼成那样，身体不出问题才怪。”

　　胃疼……药盒……

　　何闻野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宋予执把这视为“老毛病”，习惯性地独自忍受，连在学校也是这样。那种熟悉的、混合着担忧和一丝莫名恼火的情绪又冒了出来。这个人，到底有多不把自己当回事？

　　预备铃再次响起，这次是正式上课铃的前奏。

　　“行了，快回去吧，要上课了。”沈千恒拍了拍何闻野的肩膀，力道随意，“以后有什么不懂的，或者想找人带带，随时可以来一班找我。”他笑容灿烂，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温暖，“当然，找予执也行，虽然他可能懒得理你。”他笑着补充，转身走进了一班教室。

　　何闻野站在空荡了一些的走廊里，看着沈千恒消失在门后，又看了一眼宋予执依旧望着窗外的侧影，然后才快步走回七班。

　　第二节课是数学。何闻野努力集中精神，但沈千恒的话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宋予执的魔方，他的胃疼，他在学校沉默而隐忍的日常……这些碎片拼凑起来的形象，比之前更加具体，也更加……让人在意。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冷淡疏离、难以接近的“哥哥”或“冰山”。他是一个会胃疼到蜷缩、会故意弄乱魔方、会在无人注意时流露出痛苦的、活生生的、复杂的人。

　　这个认知，让何闻野心里有些乱。他原本打定主意“绕开走”的策略，似乎正在被动摇。不是因为他想刻意靠近或改变什么，而是……当你知道一个人可能在独自承受不适，当你曾无意间窥见过他坚冰下的裂痕，真的还能心安理得地视而不见吗？

　　更何况，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要同桌吃饭，同车上学。那种纯粹的“陌生人”关系，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数学课的下课铃终于响起。上午的课程结束，到了午餐时间。教室里瞬间喧腾起来，学生们结伴涌向食堂。何闻野收拾好书本，跟着人流走出教室。

　　走廊和楼梯上挤满了人，蓝白色的校服汇成涌动的河流。何闻野不太清楚食堂的具体位置，只能随着大流走。走到一楼大厅时，他看到了走在前面的沈千恒。沈千恒身边围着两三个男生，正笑着说什么，他偶尔回应两句，笑容在人群中依然醒目。

　　似乎心有所感，沈千恒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何闻野的目光。他笑着招了招手，示意何闻野过去。

　　何闻野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一个人？一起去食堂？”沈千恒很自然地问，他旁边的几个男生也好奇地看着何闻野。

　　“嗯，好。”何闻野点点头。

　　“走吧，今天好像有糖醋排骨，去晚了可就没了。”沈千恒说着，很自然地揽了一下何闻野的肩膀，带着他往前走。他的动作并不让人反感，反而有种兄长般的随意。

　　何闻野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不习惯这样突然的肢体接触，尤其是来自一个认识不到半天、却似乎对他过分关注的人。他能感觉到沈千恒手臂传来的温度和力量，也能闻到对方身上极淡的、类似柑橘调的清新气息。

　　他们随着人流走出明理楼，穿过一条林荫道，向食堂走去。阳光正好，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沈千恒和同伴聊着上午的考试和下午的篮球赛，偶尔也会把话题抛给何闻野，问他适不适应，课程难不难。何闻野有问有答，态度礼貌，但话不多。

　　快到食堂门口时，何闻野下意识地在周围搜寻。密密麻麻的蓝白校服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宋予执独自一人，走在前方不远处的人群边缘。他步速不快不慢，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手里的什么东西——何闻野眯起眼，看清那似乎是一个银色的、扁平的药盒。宋予执打开药盒，倒出两片什么，就着手里一瓶矿泉水吞了下去。动作很快，很隐蔽，如果不是何闻野特意寻找，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

　　他吃完药，将药盒塞回裤袋，继续往前走，背影挺直，依旧带着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何闻野的脚步慢了下来。沈千恒注意到他的视线，也看到了前方的宋予执。他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那抹惯常的笑意似乎淡了些，多了点别的东西。

　　“啧，又吃药。”沈千恒旁边的男生低声说了一句，“予执这胃病好像挺严重。”

　　“学霸的通病吧，吃饭不规律。”另一个男生接话。

　　沈千恒没说话，只是看着宋予执的背影，几秒后，收回目光，拍了拍何闻野：“走吧，再不进去真没菜了。”

　　食堂里人声鼎沸，饭菜的香气混杂着各种味道扑面而来。何闻野跟着沈千恒他们打了饭，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沈千恒很健谈，饭桌上的气氛很快活跃起来。何闻野一边听着他们聊天，一边用目光在偌大的食堂里梭巡。

　　他很快找到了宋予执。他独自坐在食堂最角落的一张两人小桌旁，背对着大部分人群，面前只有简单的两菜一饭，正在安静地进食。他吃得很慢，咀嚼得很仔细，几乎不抬头。那个位置光线有些暗，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孤寂。

　　何闻野看着他那份明显过于清淡的饭菜，又想起他刚才吃药的样子，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翻涌上来。他扒拉了两口自己盘子里油亮亮的糖醋排骨，忽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何闻野，”沈千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下午体育课，你们班和我们班好像是同一节？在第二体育馆？”

　　何闻野回过神：“啊？我不知道，课程表我没仔细看。”

　　“应该是。我们班是周三下午第一节体育，你们七班课表我见过，也是。”沈千恒笑道，“说不定能一起打球。你会打篮球吗？”

　　“会一点，打得不好。”何闻野老实说。

　　“没事，打着玩嘛。”沈千恒很随意，“予执也上体育课，不过他一般就在旁边坐着，或者自己找个角落看书。让他动一下可难了。”

　　何闻野看向角落里的宋予执。运动？以他现在的胃，能运动吗？

　　一顿饭在沈千恒主导的闲聊中吃完。离开食堂时，何闻野又看了一眼那个角落，宋予执已经离开了，座位上只剩下一个空餐盘。

　　午休时间，何闻野回到七班教室。有些人在午睡，有些人在小声聊天或写作业。吴浩还在刷题，仿佛不知疲倦。何闻野趴在桌上，却没什么睡意。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宋予执吃药的样子，独自吃饭的背影，还有沈千恒那些看似随意却信息量十足的话。

　　他拿出那个空白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盯着空白页看了半晌，他拿起笔，写道：

　　“观察记录（午间）：
　　目标：宋予执
　　行为：1.独自食堂角落进食，餐食异常清淡（疑似遵医嘱或胃口不佳）。2. 饭前服用胃药（药盒为银色扁平款，动作隐蔽熟练）。3. 社交互动：零（全程无人同坐或交谈）。
　　补充情报（来源：沈千恒）：1.目标在校内有‘持续胃病史’，常备药盒。2. 目标有‘故意破坏魔方完整状态’的疑似强迫症/仪式化行为。3. 目标体育课参与度极低。
　　初步分析：目标在校内‘局外人’状态稳固，且存在持续性健康问题（胃病），但应对方式为消极忍耐与隐藏，拒绝外部介入（包括来自同学的可能关心）。其‘魔方破坏行为’可能与内在压力或某种心理需求相关（待观察）。
　　个人影响：观测者出现非计划内关注度提升，并伴随轻微焦虑感（原因：健康担忧？或对‘孤岛’状态的本能不适？）。需警惕过度卷入。

　　P.S. 沈千恒此人：观察力敏锐，社交能量极高，对目标有一定了解且似乎持有某种‘兴趣’。其对新观测者的主动接近与信息分享行为动机待考（单纯热心？抑或别有目的？）。需保持适当距离。”

　　写完后，他合上笔记本，长长地吐了口气。把这些纷乱的思绪用文字梳理出来，感觉稍微清晰了一点，但那种沉甸甸的、夹杂着担忧和困惑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他把脸埋进臂弯。窗外的阳光晒得他后颈发烫。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电风扇转动发出的单调嗡鸣。

　　下午的第一节课，就是体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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