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雨沉沉

　　分手后两年，再度重逢发现，前男友竟然成了顶头上司。

　　如此戏剧，蒙空雨只在小说中读过，纵使她擅于自行编造人生剧本，也从没有编排过这种荒诞的巧合。

　　然而，青天白日被雷劈中的，似乎仅她一人。

　　周呈楷的语气与表情中全无杂质，只能提取出那种与人初次见面的友善跟客套，就好像他跟她，真是平生第一次打照面一样。

　　可蒙空雨心知肚明，周呈楷怎么可能忘得了她？

　　遭遇那样的骗局，无论是谁，恐怕都没有办法不恨那个始作俑者吧？

　　不过想了想，周呈楷假装不认识的做法也说得过去。

　　他和她之间，谈不上体面，她的处心积虑，一旦摆在明面，前前后后一对账，发现过往的一切甜蜜统统掺杂算计，真心全错付，再深的爱也会瞬间转为怨恨。也许达不到血海深仇的程度，但再次见面只是装作不认识她蒙空雨这个人，而没有恶语相向，没有背地里使绊子，就已经算是体面了。

　　论演戏，蒙空雨是无比在行的。

　　她立刻套上初次与上司谈话的那种紧张无措感，愣头青似的先微微躬身：“您好，我是新来的原画部门PM蒙空雨，以后就要请您多多关照了。”

　　HR宁依意看她这样毕恭毕敬，甚至还鞠躬，笑着缓和气氛：“不至于这样啦，你的负责人可不是你认知中的那种领导，他很随和很好相处的，你别这么紧张。”

　　宁依意拉她入坐，是周呈楷右侧方的位置，空雨不由自主地瞟到了他随意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

　　最近出现在她脑海里很多次的手，和记忆里的别无二致，她仿佛还能感受到它的温度。

　　够了。

　　想到这里就该停止。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好好端坐着等他和宁依意两个人随便谁先开口问她些什么。

　　周呈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作势要起身：“我给大家带了蛋糕，你刚刚不在工位，就先放在冰箱里了，我去拿来。”

　　却像椅子上刷有胶水，起身的动作做半晌，也没见真站起来。

　　宁依意反应迅速，先他一步起身往外走：“我去拿好了，你跟空雨先谈着。”

　　“那我打印个文件，麻烦你顺便带过来吧，谢谢。”周呈楷拿起手机操作。

　　狭小的空间里就剩下他和空雨两个人了，他还在弄文件，没开口说话。

　　磨砂玻璃透进光来，倒有一种朦胧感，安静得出奇，像是一个独立在外的空间，是悬浮的，非真实的，不存在于现实当中，更像是她正置身于一场无边无际的飘渺虚幻的梦境。

　　前提是，他的呼吸没那么清晰可闻，就像是凑在她耳边呼气一样的话，她才勉强可以这样骗过自己。

　　她佯装在观察会谈室的布局，将头偏向另一侧，偏到余光也无法自动选中他的角度。

　　响起一道坚硬物什搁在桌面上的轻微闷响，周呈楷终于开始问她问题，没有铺垫，开门见山：“你学什么专业的？”

　　不等空雨自行作答，他又兀自开口：“我看过简历，隐约有印象，好像跟艺术类没什么相关吧？”

　　空雨点头，大概猜到他想问什么了，暂且按兵不动，静待他的后文。

　　周呈楷接着问：“画画是兴趣爱好？”

　　空雨说：“还行，算不上爱好，只是当时觉得那个比赛的赛制有意思。”

　　周呈楷小幅度地点着头，但显然不是对她的回答满意，继续追问：“那你总该有些兴趣爱好吧？”

　　他的表情和语气完全是平心静气聊聊天，却若有似无地透着一股咄咄逼人之意。

　　公共平台上有许多针对求职面试问题的标准回答模板，空雨也背过不少，面试时套用模板作答效果不错，虽说当前已入职，按模板来答也是不会出错的。

　　空雨刚要开口，周呈楷先说：“什么爱做PPT，爱研究WPS Office，这些就不必搬来搪塞我了，说点你真实热爱的。”

　　他似乎听见过太多重复的作答模板，这回只想听新奇的。

　　空雨便也套用他那种玩笑似的语气道：“那就没有了。”

　　“没什么热爱的？”周呈楷笑道，“那么你做一件事的动机是出自什么？我很好奇。”

　　空雨悄悄深吸一口气，自然说出：“我刚刚说过，因为赛制有意思，而且……”

　　她顿了顿，才接着说后面的：“而且，有利可图，所以我会参加比赛并拿到特等奖。”

　　周呈楷目光淡淡，还是笑着：“这种目标导向的做事风格，很不错。”

　　明明是赞许的表达，却是无情无绪地说出来，很诡异。

　　她自己心里有鬼，硬是把这句话理解为挖苦。

　　接下来又归于沉默，好在宁依意拿着蛋糕和打印的文件返回，打破了僵局。

　　蛋糕递到空雨手里，她也只是拿着，先去看那份文件。

　　“你怎么就拿着？”宁依意催促道，“里面是冰淇淋，很快就化了，要赶紧吃。”

　　空雨为难道：“不是要看文件……”

　　“哎呀，”宁依意上手帮她撕开包装，“这个很容易化掉的，你一边看一边吃也行，放心，你的负责人也常这样边吃东西边干活，他不会双标找你麻烦的。”

　　“是吧？”像是要解空雨宽心，宁依意向周呈楷反问确认。

　　周呈楷没说什么，只是浅浅笑了笑，看起来是没有异议的。

　　空雨便不好再推辞，照宁依意说的，一边吃蛋糕，一边浏览文件。

　　宁依意这人性格使然，况且也有岗位职责的缘故，需要串联起整个公司的人员，因此从不会让气氛有一秒尬住，此刻也有帮空雨拉近与负责人关系的心思，在空雨费力挖蛋糕没在看文件时，开启话题：“诶，你俩好像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还是同级，当时都没在学校遇见过呀？”

　　空雨刚凑向蛋糕，闻言动作稍顿，随即认真地配合周呈楷起先要表演陌生人的打算：“学校太大了，而且我学汉语言，专业和学院应该跟周……”

　　蒙空雨在称呼他名字时卡壳了，宁依意自然以为她没记住，眨了眨眼好心提醒：“周呈楷，我们都叫他周老师，你也可以参考一下。”

　　“好，”蒙空雨笑着接上刚刚断开的话，“周老师的专业，应该和我的关联不上，不过共事了发现是校友，也是一种很奇妙的缘分吧。”

　　“是吗？”周呈楷突然插话，“我怎么觉得，我似乎见过你，你要不再仔细想一想，我们是不是有过除此以外的缘分？”

　　一个冲击，手没拿住，蛋糕直接倒盖在A4纸上面，空雨不由得惊呼，立刻反应过来端起蛋糕盒，可冰淇淋融化得太快，已经浸透了纸张，无可挽救的局面。

　　空雨略显无措地看向周呈楷。

　　宁依意注意到她的眼神，轻易把握到了空雨的惶恐不安，担心她身为新人第一次和负责人谈话就出现这种尴尬的情况，会压力过大导致人员流动，立刻宽慰道：“没关系的，收拾一下就好了，周老师这个文件你再打印一次吧，空雨你也别放在心上，这不是什么天会塌下来的大事。”

　　只有空雨自己才清楚，这一眼压根不存在什么惶恐什么害怕，而是饱含了多么深多么重的，人在面对突发状况时，对于身边熟悉之人自然而然的、出于潜意识的依赖。

　　空雨不免怔愣，思索自己怎么还会对他产生这种感觉。走神之际，手捏着竹签无意识地戳手边的杯盒，一下戳偏了位置，打翻。

　　宁依意着急忙慌地站起来，扯出好几张纸巾，递给空雨和旁边的动画PM吴愉清，擦拭洒了满桌的汤汁，以及空雨被浇了个彻底的黑裤子。

　　“空雨你怎么样？没有被烫到吧？”宁依意关切询问。

　　“没有啦，已经不烫了，”空雨讪讪笑道，“还好还好，已经吃完了才打翻。”

　　“我今天带了一套干净衣服来公司，你等会儿上去换吧，”宁依意说，“还好今早我家那边下雨了，地铁到公司这条路太长，我担心走过来浑身湿透，结果这边没下雨，衣服不用换了。这下可正好了，要不然你这一下午都得闻着关东煮的味儿工作。”

　　吴愉清配合着玩笑：“那很美味了。”

　　空雨也不推脱，接受了这份好意，笑得却有点勉强。

　　“怎么了？”宁依意问，“闷闷不乐的，我走了之后，你跟周老师单独聊得不顺利？没关系，你这不是还没上手嘛，有什么不懂直接问出来就好了。”

　　“就是啊，其实我们的工作内容简单来说也就是对接需求，稍微了解一下业务就够了，不需要完全吃透，”吴愉清身为同岗位，很能理解空雨当下的心情，“你是不是觉得和外部人员对接，心理压力特别大啊，我之前刚来也这样，觉得和外面的人对接好可怕，生怕说错什么话。”

　　吴愉清一拍胸脯，特别有底气：“但完全没关系，咱们是甲方，保持应有的礼貌正常接收和反馈就OK了。”

　　“你当时还这么多心理活动啊？我完全没看出来啊。”宁依意纳闷道，“你当时不还常常跟你们动画部门的负责人叫板吗？”

　　吴愉清嘿嘿一笑：“之韫姐是那种非常不领导的领导，特别随和。”

　　“我们公司有不随和的吗？”宁依意生怕旁边只会笑着听她们说话的新人对公司氛围有任何误解。

　　“周老师的随和又不相同了，”吴愉清说，“他吧，工作之外也是那种比较好相处的客客气气的态度，但一旦染上工作，啧，怎么说呢，也不是说六亲不认那么严重吧，就感觉会严苛很多，不倾向于那种乐乐呵呵把活干了，之前开会有见识过。我这样比较跳脱的人，还是更愿意跟着我们之韫姐一起干活。”

　　空雨会心一笑，他还是没变。对待他热衷的事情，总是很认真，总是一丝不苟。

　　思绪不分场合地开始延长。

　　“空雨？愣什么呢？”

　　一只手在她眼前拂过，她回过神，宁依意拉她起身：“我们吃完了，上楼了，快点吧，赶紧把衣服换了，别等下腌入味了。”

　　早上的那场雨延迟到下班前才落下，蓄势待发一整天，这会儿来势汹汹，看着短时间内是停不下来的。

　　雨下得始料未及，没带伞的人居多，各自商量着去蹭顺路同事的车。

　　空雨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不随大流，打算自己悄悄叫个车离开。

　　宁依意过来找她，问她要不要一起蹭同事的车。

　　空雨知道她们两个人住的地方不顺路，宁依意却坚持：“他能把我俩送到地铁站，也很好呀，这么大的雨，昨天你的伞不是收不了，剪掉了白线吗？坏的伞你怎么用？这种天气很难打到车的。”

　　宁依意不由分说，将她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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