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鼎辽祚之水月升庄

作者:贺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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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降麒麟贵客至院藏骄子秽声闻


      诗曰:
      无心富贵运自来,有志青云意徘徊。
      朱墙几重隔凡尘,焉知浊流暗处开。
      一缕情思牵旧梦,满园风雨待客来。
      金鳞岂是池中物,且看风云起楼台。
      缘分二字,最是无常。牛牧颖在水月升庄小住尚不足半月,府里又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贵客。
      说他“贵”,不仅因其才学,更因一桩从天而降、泼天富贵般的爵位继承事件,搅动了整个京城的风云。
      这位贵客,便是由世子庶三子炳钺,亲自请来府上小住的同窗挚友——懿璘质班。
      水月升庄的核心,是坐落于浩渺溱湖湖心的溱湖岛。与通过正门“承天门”进入、连接着外院官署、需层层通传的陆路不同,岛的西北角,设有一处名为“澄波渡”的私家码头,隔水遥望的,正是王府用于外部联络的玄武港。这日,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便是经由这条水路,悄无声息地抵达了澄波渡。
      船上下来一位青衣少年,他身形挺拔,眉目清俊,气质温润如玉,正是懿璘质班。
      炳钺早已在渡口等候,已在王府小住的夏人伴读曾昌晶此时也陪同在侧。二人热情地迎了上去,引着懿璘质班,却并未走向通往内院的毓秀门或西掖门,而是沿着湖畔一条幽静的石板路,径直走向了专供未开府男丁居住的琼华别院。
      琼华别院位于溱湖岛西侧,独立于内院高墙之外,中间隔着六七十米的青草坡地,保留了一份难得的清净与自由。一排排青瓦白墙的院落临湖而建,推开窗,便能看见湖对岸西山之上,“讲武堂”的飞檐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这里没有内院侍婢的服侍,往来的皆是精干的小厮与太监,空气中弥漫着青年男子的爽朗与自由气息。
      几人在炳钺的书房坐定,一太监奉上茶来。二人先是寒暄了几句,问候了家中长辈的安好。炳钺看着眼前这位处在风口浪尖上却依旧从容淡定的挚友,终是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不时地打趣。
      他身子前倾,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说真的,质班兄,伯母和老夫人都接到京城了?可还习惯?”

      懿璘质班端起茶杯,吹开浮沫,淡定地应了一声:“来了,都在京城。”
      “那……”炳钺的眼睛亮了亮,继续试探,“可是安顿在德宣侯府了?我可听说了,那府邸大得能跑马,你以后可有得忙了!”
      懿璘质班呷了口茶,眼皮都没抬一下,轻轻吐出两个字:“没有。”
      炳钺被噎了一下,不死心地追问:“没有?那你总不能还没去那侯府吧?”
      懿璘质班知道他问的是嗣爵之后的事情,放下茶杯,依旧是惜字如金:“去了。”
      炳钺看着他这副惜字如金的样子,知道问不出什么了,眼珠一转,换了个话头,笑得更促狭了:“去了就好,去了就好!诶!那你那一屋子的堂姐堂妹,可都认得全了,快给兄弟透个底,有没有哪个……嗯?生的格外漂亮些的?”
      懿璘质班终于抬眼看他,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慢悠悠地道:“这我可说不好。下次若有机会,钺哥儿您亲自移驾府上,不就一目了然了?”
      “你啊你!”炳钺伸手指着他,佯怒道,“绕了半天,什么都没问出来,滴水不漏!我算是看明白了,原来你穿着这身半旧的青衫,是跑我这儿躲清静来了!”
      懿璘质班但笑不语,只是提起茶壶,为他续上了茶。
      二人相视而笑,在氤氲的茶气中,又心照不宣地喝了半壶。
      炳钺说到正题:“质班兄,这次邀你来,实在是有事相求。你也知道,我与昌晶今年的秋闱科试在即,心中实在没底。你三年前便已高中举人,于考试一道经验丰富,特请你来为我二人点拨一二,讲讲这其中的关窍。”
      “钺哥儿言重了,”懿璘质班拱手道,“你我之间,何言‘求’字。不过是交流心得罢了。”
      话音刚落,院外便传来一阵喧哗。却是嫡次子炳钊与庶四子炳铠,各自提着一张雕翎弓,勾肩搭背地从外面晃了进来。他们显然刚从讲武堂那边回来,额上还带着薄汗,脸上写满了荒诞无聊和张扬个性。
      “三哥,”炳钊老远就喊道,他的目光在懿璘质班身上随意地扫过,带着一丝贵胄嫡子与生俱来的审视,“这位便是你常挂在嘴边的那位举人朋友?看着文绉绉的,不像是能跟咱们玩到一块儿去的人啊。”
      炳钺起身介绍:“二弟,四弟,这位是懿璘质班兄,我的挚友。”
      懿璘质班作揖行礼:“见过二位王孙!”
      “哦,懿璘质班。”炳钊重复了一遍这个有些拗口的名字,没什么兴趣地又“哦”了一声,便拉着炳铠的胳膊,“走了走了,别耽误咱们的正事!晚了,好位置可就没了!”
      “正是正是!”炳铠也嬉皮笑脸地附和,二人冲炳钺随意地摆了摆手,便一阵风似地又冲了出去,沿着另一条小路,转眼便没了踪影。
      懿璘质班对此毫不在意,仿佛只是头顶飞过两只聒噪的鸟雀。
      此时一直未出现的庶五子炳锃也从月亮门后有些腼腆地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对懿璘质班行了一礼:“炳锃见过懿璘大哥。”
      懿璘质班见他年幼懂礼,微笑着点了点头。
      炳锃见两位哥哥不在,这才小声地对懿璘质班说:“懿璘大哥,你别见怪,我二哥和四哥就是那般性子。我娘和四姨娘时常教导我们,要多向三哥学习,他知道用功读书,为自己挣个前程。我娘总说,我二哥是嫡子,将来必定是要当王爷的,我们不一样,日后还得去参加考封,自己如果不努力,谁也帮不了我们。”
      炳钺听了,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地摸了摸弟弟的头,示意他去玩。待炳锃走后,他才对懿璘质班叹了口气,随即又促狭地眨着眼,压低声音打趣道:
      “侯爷,你来时,可有太监执紫缰绳、马车配红车轮?出入可有华盖罩顶?我听说,这可是当朝一等侯爵才有的四大标配。如今你可是名正言顺的乙那楼氏德宣列侯继承人,这排场,可不能丢了!”
      面对这番调侃,懿璘质班只是淡淡一笑,仿佛那足以改变一生的滔天富贵与他全无干系。他轻声道:“圣旨未下,质班依旧是一介布衣,‘侯爷’之说,不过是京中传言罢了。”
      他这并非全然自谦。京城里的人都道懿璘质班走了鸿运,却不知这“鸿运”背后藏着多少辛酸曲折。他的父亲当年靠考封仅得个从五品“弥里”虚衔,又早早亡故,按大辽律例,他若走考封之路,至多可获末等贵族“辛衮”,死后更是要从宗正寺销籍,后代沦为平民。
      这便是他自幼立志科举的缘由。乙那楼氏先祖曾随太祖开疆拓土,立下赫赫战功,这份荣光由外公深植他骨血。作为乙那楼氏的子孙后代,他不愿靠祖上微末荫庇立身,立志要在科举路上为家族重拾荣耀,故而执意以辽名“懿璘质班”而非夏名“固熙”参加科考——这名字本是外公用明教字符写下辽文后音译成的夏文。
      他不仅辽文书法极佳、深谙明教经文,更接触“新学”,思想已是复杂矛盾,这亦是他迟迟未赴春闱的原因之一。加之当年考中举人后,因外公去世守孝,终是错过了春闱。
      谁曾想,命运弄人。天安礼定九年,京中流病横行,乙那楼氏嫡支、时任德宣列侯的那位堂伯与世子堂兄,双双病故。对于这户高高在上的宗亲,懿璘质班的印象并不好。因族中男丁稀少,侯府在每年祭祀时,才不得不请上他们这些远亲旁支来凑数。但言谈间,那种骨子里的疏离与轻视,他至今记忆犹新。嫡支一家未有男丁存世,另一位去外地赈灾的旁支堂叔由此继承了爵位,却不想突染恶疾而亡;待其子继承爵位,更是荒唐至极,竟在春节家宴上狂饮烈酒,纵欲过度,一命呜呼。短短两年,两家男丁接连毙命,族中其余男丁,要么是资质愚钝,屡次未过考封,要么是早已沦为辛衮之后,失去资格。选来选去,这顶沉重无比、也尊贵无比的一等侯爵桂冠,偏生落到了他这个三年前就已高中举人、在宗亲眼中几近透明的旁系子孙头上。
      这桩桩奇闻,早已让他成了京城里最大的“谈资”,也成了他心中无法言述的羁绊。
      懿璘质班在琼华别院小住的这几日,消息如长了翅膀般,还是飞进了内院。
      瑶华院内,牛牧颖正与钟、锳二位表妹一同翻看《创史传奇》,一个前来奉茶的丫鬟在旁随口提了一句:“听闻钺哥儿请了一位极有才学的举人朋友,这几日都住在琼华别院呢。”
      当听到“懿璘质班”这个名字时,牛牧颖执着书卷的手指,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是他……那个三年前就听过的名字。
      牛府亦是勋贵之家,她身为首席谋臣的孙女,见过的青年才俊不在少数。三年前,他高中举人,在京中勋贵圈里也算不大不小的一阵风潮。曾有与牛家相熟的长辈,在她母亲面前提过,言语间颇多赞赏,隐约有为二人说亲的意思。那时的她,对此事也并未真正放在心上,只当是个很有才华的、家世却已没落的远方子弟。她原以为,此生与此人再无交集,不想今日竟在这王府之中,以这样的方式,听到了他的名字。
      只是,她确实知道他的诗。他也写的是新诗,在年轻士子中流传甚广,风格自成一派,与那些陈词滥调截然不同。她听过,也熟读过。
      一首《踏梦逐光者》,写尽了少年的豪情与梦想:
      你怎么会甘于平凡,你应该耀眼!
      你应该潇洒向前,步步生莲。
      你怎会为花花草草,红尘搁浅。
      你应该丈量大好河山,留下传奇,
      留下不朽名篇。
      是谁触动了你的泪腺,
      是谁悄抚你的容颜。
      让你英雄气短,荒芜了时间。
      你把故事分成了几段,
      留给笔墨写不完。
      还得独自斟酒,往来消遣。
      你呀你呀,应该向往白雪,
      向往辽阔的草原,
      骑马,追那落日红残,追到海角天边。
      你呀你呀!应该扬帆在江南,
      把梦写在烟雨间,
      等那人递来油纸伞,
      陪你沧海桑田,
      沧海桑田...…
      另一首,风格却截然不同,名为《破焰成光》,充满了决绝与抗争:

      落叶随我在歌声中起舞,
      我按捺住欢愉不忍亵渎。
      我们相伴度过珍贵的夜晚,
      你便是那信徒追寻的灯塔。
      恳请在夜晚抚平我的狂喜,
      使我不再像败叶般随风飘零。

      你的孑然之美让我神魂颠倒,
      就像春芽终将屈服冬的凝视。
      梦中曾瞥见那位起舞的少女,
      坐在这粼光的溪水旁,
      双足沉于浅水中嬉戏。

      降临的雾气拂身而过,
      一切曾是如此自然美好,
      直到一切碎为结晶从天而降,
      滴落破碎的泣泪和昔日梦想。
      永远不要屈服或是逃窜,
      要以怒火之名拯救命运,
      要学会用孤独感受力量。

      我宣起的战争永不停止,
      你迷人的火光已然熄灭。
      绝望中试图燃尽你的印象,
      可我羸弱的心却依然沉迷。
      当火舌吐信,我不为你的战亡扼腕,
      我将围绕着怒火中烧的火焰起舞。
      我将逃离贱奴的身份而成为你的王!

      曾跌落在荒凉全地的迷梦啊!

      在灌注庄严的夙愿后便振翻而起,
      踏由繁星躲入珍贵无华的庇护里。

      一个浪漫洒脱,一个决绝刚烈。牛牧颖曾觉得,能写出这样诗句的人,定是个有趣而矛盾的妙人。但此念终究不过是闺阁中的一点点遐思,如水面浮萍,一掠而过。
      可现在,这个人,带着一身的传奇故事和一顶即将佩戴的侯爵冠冕,竟与自己只隔着一堵院墙。
      这让牛牧颖的心头,第一次泛起了几分波澜。她有些好奇,好奇如今的他,是更像那个“踏梦逐光者”,还是那个“破焰成光”的人?面对那从天而降的富贵,他又是如何想的?这种混杂着旧闻、才名与现实的好奇,让她有些走神,连表妹们在旁边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消息同样传到了世子妃牛茗岚的耳中。
      “哦?炳钺把乙那楼家的那个孩子请来了?”牛茗岚放下手中的账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对懿璘质班的印象,不仅是“炳钺的同窗”,更是“那个即将继承德宣列侯爵位的幸运儿”以及“三年前差点和牧颖说亲的那个才子”。
      这样一个人物,既有泼天的富贵在身,又有实打实的举人功名,前途不可限量。如今既然来了府中,若只是让他在琼华别院里待着,岂不是太可惜了?
      她稍一思索,便款款步入明远殿。
      “老爷,”她对正在处理公务的丈夫说道,语气轻松中带着一丝精心盘算过的随意,“钺哥儿请了他那位同窗挚友,懿璘质班,来府上小住好几日了。”
      世子爷抬起头,他对这个名字有很深的印象,不仅是因为近期的传闻。“哦?可是那乙那楼氏的后人?我记得他父亲当年也是个忠厚之人,考了个‘弥里’的功名,可惜去得早。这孩子倒是有志气,不靠那点微末的荫封,自己凭本事考取了举人,是块好材料。”他放下笔,语气中带上了几分真正的关切与欣赏,“他家中屡遭变故,如今一人担起门户,着实不易。既然来了,须好生招待,莫要慢待了人家。”
      “正是这个理,”牛茗岚笑道,“所以妾身想着,不如在园子里设个小宴,把年轻人们都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咱们府里的几个姑娘,还有琼华别院那几个小子,再加上我娘家牧颖也在这儿。我还想着,把尸突家的小儿子,还有俟奴家的小姐也一并请来,都是咱们的亲族故旧,孩子们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世子爷觉得此举甚好,思虑周全,便欣然应允:“夫人安排得极是,就这么办吧。”
      可当世子妃的帖子送到琼华别院,准备一并邀请所有未开府的男丁时,却横出事端。去送贴的太监回来禀报,说嫡次子炳钊和庶四子炳铠,竟又不见了踪影。
      世子爷闻言,脸色当即一沉。他将炳钊身边一个贴身小厮唤到书房,关上门,亲自盘问。那小厮起初还支支吾吾,眼神躲闪。而世子爷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最终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再不老实交待,就拖去内直房领板子!”
      小厮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在地上,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
      原来,兄弟二人前几日听闻城南的乐坊新来了个叫安里卉的妓子,号称“色艺双绝”,能歌善舞。他们便派了一个机灵的下人,带足了银子,先去“探探风”。那下人回来后,极尽描摹,只说那安里卉如何貌美,身段如何柔软,技艺如何高超,最后更是在两位主子耳边,用两个字总结:“很润,很爽。”
      炳钊和炳铠听得心痒难耐,抓心挠肝,今日寻了个由头,便又匆匆溜出了府,寻欢作乐去了。
      混账东西!
      “啪”的一声,世子爷气得将手中的紫砂茶杯猛地掷在地上,摔得粉碎。一边是才名满京华、品行端正、家族遭逢巨变亦能自持的未来栋梁,一边是自己那不成器、只知流连花街柳巷的亲生儿子。这强烈的对比,让他感到一阵锥心的羞辱与愤怒。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中怒火熊熊。一场他本想借以嘉奖青年才俊、并观察未来女婿人选的赏花宴,还没开始,便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让他颜面尽失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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