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众道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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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莹莹月代光


      南都南大门正进行薪能表演呢,吵吵嚷嚷的。金春座大夫的舞蹈、清五郎的鼓艺、又右卫门的单拨演奏,皆是天下绝艺,吸引不少人远道而来。就连平日对薪能没什么兴趣的人,这时也得来看看热闹。
      一名男子混在其中,咂了咂嘴。倒不是因为表演不合他心意怎么的——来这儿,比起台上艺人的演出,兴福寺西大寺看台上那些捱挤着的少年的模样才更令他着迷。只可惜天色渐暗,生机勃勃的容颜慢慢就看不清了。只能感叹道:“唉。再漂亮的风景,碰上夜色也没辙啊!”
      此人年龄未满三十。脑后梳着短发,身着黑色龙纹礼服配五处菊叶家纹,系平织腰带。腰间佩吉屋打造的腰刀大小各一把。一眼就知道是个对众道之事十分热忱的主——此乃古今罕见的众道爱好者,剑客丸尾勘右卫门是也。
      要说他是深情还是多情呢?虽说四处递送情书,好像对谁都能花言巧语一番,可他对迷上的那些个少年的感情没掺半点虚假,都是真心。

      薪能表演的第二天,勘右卫门打算带上仆从出门走走。天空阴沉沉的,乌云流动,一个不那么明媚的春天的傍晚。春日山笼罩在寂寥的氛围里。
      “我们去岩井川吧!”想到什么,他突然一拍手,“看这天气过会儿可能就会下雨,那不是很适合钓鱼嘛!”于是带上蝇头钓钩,去到岩井川边垂钓柳叶鱼。
      溪流冲击两岸,溅起透亮的水花来。等待鱼上钩的这百无聊赖的时候,勘右卫门的眼睛忽然扎到了一个地方挪不开了——
      只见往沿岩井川上游几步路走来一名身着武士服装的少年,仪表堂堂的,凡路过都忍不住回头看两眼。在他身边还跟着个医师模样的人,两人一边走路一边说话。那名少年——勘右卫门怎么可能不认识呢!此人名为多村三之丞,是郡山藩的一名藩士,家住郡山城。勘右卫门老早就想与他接触,可一直没有机会。眼下此人近在眼前,岂不是送上门来的大好缘分?

      正想着,从哪儿刮来一阵风,让三之丞轻轻皱了皱眉:正说话呢,嘴里就进了沙子。他随口就往水里吐了口唾沫。
      ——下游的勘右卫门见状,连忙掬起一捧水来喝下肚。

      这一幕让三之丞明明白白看在眼里。他匆匆忙忙地快步过来,向勘右卫门致歉:“我不知道您在下游取水,往水里吐了唾沫,实乃无礼之举。万分抱歉。” 勘右卫门却说:“我是觉着您那口唾沫要是随水流消散了甚为可惜,这才捧起来喝下哩。”
      油嘴滑舌起来真是一套接着一套的。三之丞听了这话,原本尴尬的神色转而变为了忍俊不禁:“您这人,尽说些讨人喜欢的话。”勘右卫门抬起头来还想再辩几句,却听对方带着笑意的嘴角吐出了如春风般的声音:“——虽说我倒是并不讨厌。”说罢,便和同行那人从勘右卫门身旁经过,沿着河岸继续前行了。经过勘右卫门时那不施粉黛的侧脸,加之头发如被水波拨动的水草一般轻柔柔飘动,迷人风情。令他不由自主地跟随而去。

      不知不觉,夕阳渐渐沉入山麓,转而夜色攀升。二月十二的夜,云层太厚,不见月光与星光。
      勘右卫门此番是结束了出差,正往家走的。同行的是针灸医师道仁,和三之丞住得近,因为刚好也要来南都奈良办事,顺便同路来回了。三之丞抬眼一望夜空:“哎呀,这天色……等会儿指不定会有雨啊……”,两人便不由加快了回郡山的脚步。
      夜路难走,尤其是在快下雨的晦暗的夜里。先通过摇摇晃晃的小桥,又途径芦苇烧尽的荒野,钻进平日只有鹿行的小径,以及荒败的、据说曾有狐狸与豺狼出没的地方。
      行至大安寺附近时,岔路口突然出现个提灯笼的仆从模样的人。那仆从裹着头巾往前走,正好也是三之丞回家的路。这不正巧了嘛!三之丞心头一阵高兴,尾随上那道光亮。道仁也跟上来。
      “刚才我想到,”他靠近三之丞身边悄悄说,“你觉得我们这像什么?”
      “什么?”三之丞猜他又要说笑话了。
      “像在赏花时,用别人奏的小调来佐自己的酒。”说罢,两人都低声地笑出来。

      有灯照亮了,夜里就不觉得害怕。一路波澜不惊地从野地回到了郡山城。可奇怪的是,进了城内不久,那执灯笼的仆从在原地站了会儿,忽然却转身往反方向走,回了城外。三之丞虽然有些疑惑,但第一时间没多想。快到家时,他忽然想起这门子事来,和道仁说:“对了,刚才半路遇上的那仆从可真奇怪。大晚上的回城,结果什么都没做,又跑去城外了。”
      道仁笑了笑:“估计啊,就是专程为送你的。”
      “送我?为什么?”三之丞一头雾水。
      “你不记得了吗?那是我们白天在河边见到的人啊。”
      “啊?”

      三之丞难以置信地大张着嘴。见状的道仁不禁叹气,像感叹他的迟钝似的:“这一路你都没发现吗?那仆从的灯笼上有叶菊花纹——估计是家纹吧,和白天遇见那人衣服上的纹样如出一辙,肯定就是他了。”
      ——如此说来,那人岂不是为了送自己一程,默默走了这么长的夜路?
      一时间,三之丞心里不由地涌出一股别样的情感来。原地想了想,一咬牙,都没有和同行的道别,转身就往来时的路追过去。出了城,接着跑了一阵子,终于见着光了。看不见星月的夜里,远远的朦胧的光点就好像落在地上的星星。再往前追,星星变近了,凝聚成了人手里拿的灯笼。兴许是不用再隐藏身份,一直戴着也闷,那人就将遮蔽面容的头巾摘了下来,露出了底下的武士发型。虽然只看见背面,三之丞却直觉性地感到:是他!那正是下午在岩井川旁遇上的武士!
      三之丞好想过去和他说话啊!可都走到这儿了,三之丞心里反倒生出退意来。倒不是说要扭头打道回府什么的——他不敢出声叫住前面那人了。心好像在嗓子里鼓动,爱与在战场时候的感觉也这么相似。三之丞不知该怎么做,只得默默跟在他身后。同样的灯笼在前头照着,而他此刻的心情却与方才回家路上时已大不相同。
      这里是狐与豺狼出没的地方。往前是鹿行的小径。再来荒野。紧接着摇摇晃晃的小桥。一直沿着原路走。临近奈良时,那灯笼终于耗尽了,周遭只剩下沉沉的暗。
      武士喃喃自语:“我这般改换装束暗中相送,那位少年想必不知吧……”
      “我清楚的!”

      这就是时机了!三之丞忙上前来紧紧攥住勘右卫门的手。
      像这样倒过来给人送行的,在世间也是极罕见的吧!勘右卫门怎么也想不到他竟跟过来,脸上表情十分错愕——诚惶诚恐。
      “我……现在怕不是在做梦?”
      “怎么会呢?”三之丞提高了声音,好像想让他知道自己就在他面前,“我是知道了阁下的心意,才特地过来送您的啊!”
      “此话当真?如此深情厚谊……”勘右卫门说着,眼里不自觉噙着泪。
      远处传来八下钟声。三之丞却舍不得和人分开,说:“今晚且细语至天明吧!”
      勘右卫门摇摇头:“不必非得是今夜。若您有意,来日再相逢。”当晚,勘右卫门恪守礼仪,又将三之丞平安重新送回郡山。
      路上两人合计再会之事。勘右卫门说:“我年年都会去赏早樱。不如这样吧,三月的初一或者初二,奈良城外的樱花林,我必定赴约!”

      ——然而世事难料,人命无常。次日,勘右卫门意外染上风寒——大概是穿着不惯的棉布夹衣所致。起初以为只是微恙,结果病情日渐危重,终于在二月二十七日夜里长眠。
      此时三之丞浑然不知。三月,他前往先前说的地点赴约,却不见人。在奈良一打听,这才知此噩耗,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他询问勘右卫门的住处,得知其居住于昔日连歌师绍巴曾住过草庵,地点在南市一隅。里面传来嘈杂声,透过墙根下的气窗往屋子里看一眼,发现几个下人装束的聚在一起玩歌牌,“二文、四文”地,在赌钱。
      无理啊!这些下人怎么这么麻木不仁的?
      他好生气,不请自来地走进屋里。

      一进门就闻到线香的气味。房间角落的陶罐里,一根细长的白烟径直向上飘着。佛前供着新鲜的榧枝。竖起来的牌位上,写着“春泉道雪”,原来故去那人有着这样的戒名……
      三之丞好悲伤,掩面,泪水在衣袖后面止不住地淌。

      这时又有人进了屋。进来了一位十分俊美的少年,从年龄、相貌来看应该刚元服不久。只见他身穿白色丧服,里面是浅黄色袴裤。一张带着泪痕的脸。他上前去恭敬规矩地拜过灵位,随后退坐下来。
      三之丞见状上前搭话:“恕我冒昧,我是……”
      话未说完,对方便开口道:“您就是三之丞大人吧。”他报上姓名,此人名为左内。又聊及勘右卫门,眼中带着哀伤,“勘右卫门生命垂危,意识模糊时,一直念叨着送您回郡山的事。结果不久,我们便送他去了荒野山林之间……何等悲哀,好像一场梦。这不应该是一场梦吗?”
      悲伤就在这两人之间流转着,眼泪像屋檐边滴落的雨水一般止不住。半个时辰里,除了哭泣,几乎没再说别的话。
      天色不经意间已经暗淡下来。
      门外传来车轮声响,那声音给三之丞从纯粹的悲伤里拽出来,决意向在场一众人宣言:“我虽早知道尘世虚幻,却没想到这般突然。真实体会到了,才明白竟是这般痛苦。继续活下去也只是徒增痛苦罢了,与其苟活于世,不如在四十九日法事前,去黄泉路上追随他吧!”说罢利落地抽出短刀来:“至于后事,就拜托各位了!”
      他刚要将刀切进腹部,方才说话的左内猛地扑过来拦下了他。

      “我才是早该赴死之人!五年前我尚未束发时便与他结下众道之契,即便在元服以后,他也时常照拂着我,如三笠山一般成了我的靠山。且看看吧,我左内承受的思慕与痛苦,不是比你更多吗?更别说陪他到最后一刻的,替他献花供香的,这世上除了我也没有别人了!”说到这儿,他哽咽了一下,“早先我也和您一个想法。您且听听,偏偏勘右卫门在临终前对我说:‘要是念着我,就好好活下去’,要我如何违背呢?之后,我就打算去做个出家人。至于您——不过与他萍水相逢,有过口头约定。就当是做了一场大梦,把这些都放下吧。”
      “您说得轻巧,是因为您与他之间已经缔结了深刻情谊的缘故,已经没有遗憾了。可是我却……”
      三之丞说着,又是一番悲从中来。这边左卫三番五次地好声劝阻,这才终于让他打消了死志,放下了短刀。
      随之而来的是语出惊人:“既然如此,但愿您能代替勘右卫门大人,与我结为契兄弟。”
      左卫呢,前一秒还为着救下三之丞性命松一口气,怎么也料不到他会说这话。慌忙道:“不必这样啊,今后我自会多关照你的。”
      “光是这样我可不甘心!”

      两人在这事上出了分歧,又掰扯好久。最后是左内抵不过纠缠,终于答应下来。当晚喝了点酒。长夜漫漫,三之丞听左内醉醺醺地聊起当年的往事。

      “……当时是在堺的昌云寺。当天天热,昌云寺的庭院里,我用手掬起一捧清水解渴,末了一甩手……没发觉身后有人,余水便洒到了他身上。正尴尬地要道歉呢,却听他用低沉的嗓音说话道:‘好热。我正巴不得把这身衣服弄湿了凉快凉快呢,多谢啊’——那就是我第一次遇见勘右卫门……”

      亮着的只有月光。室内,白天的线香燃尽了,气味却还残留着少许。尚未消散……无处不在。
      “我父亲在寺庙里做事。那时候,每次轮到父亲值夜,我就偷偷跑去高畠见他。好辛苦,可好快乐啊……记得有次下雪天,我想起他来,就寄了封书信过去,结果当晚他就冒着雪来了我家附近。让我好意外,真的,人见了那情景,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和往常一样,我骑在他脖子上;他又从怀里掏出用布包着的东西来送给我,打开一看是个贴着金箔的武士人偶。我骑在勘右卫门脖子上像骑马似的,挥舞着那人偶,他还笑着说‘真是好一位大将军’来着……”
      说着说着,左内渐渐感到困意。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然后,三之丞也睡着了。

      他感觉自己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幽深的隧道。
      朦胧中,室内似乎出现了勘右卫门的身影。三之丞连忙起身去到他跟前。那带着微笑的面容,即使凑近看也无比虚幻。
      接着,只听勘右卫门如是说:“两位此次于悲伤之际结成兄弟,没有比这更值得我欣慰的了。三之丞容貌之俊秀,纵是找遍十九万石领地的郡山也再难寻得。美中不足的是啊,郡山风大,总容易把你这鬓角吹得乱糟糟的——左内觉得呢?”他用手轻轻抚了抚三之丞的头发,说,“再稍微往后修剪一些吧。”
      接着,他让三之丞对着镜子:“这样就刚刚好吧。”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从梦中苏醒。环顾四周,房间里既无脸盆也无剃刀,可三之丞额前的头发却真的被剃好了。明明只是个梦……真叫人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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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梦里莹莹月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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