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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015.4.8 晴
清晨,天还没全亮时我便出了门,在岗位上忙活了一整个上午。
中午也只是匆匆吃了几口饭,便往朋友家赶。
午后的阳光暖得有些晃眼,穿过巷子时,地面还蒸腾着昨日的余温。
远远就看见那扇熟悉的绿门虚掩着。
屋里光线有些暗,推开门时,他正蹲在打开的旧纸箱前,正把几件旧衣服叠进纸箱。
午后的阳光从窗中斜照进来,将他的半边身子照得明亮,而另半边却隐匿在阴影里。
肩胛骨在他单薄的衣衫下微微突起。
他好像…又瘦了许多。
听见声响,他回过头,脸上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又转瞬即逝,只是眼角还留着一丝未褪尽的红痕。
“这个点怎么就过来了?”他声音有些干涩,“早班不是要上到下午吗?”
“和同事调了个班。”
我走进这间狭小的屋子,将带着室外热气的外套放在门边。
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灰尘味,给我一种人去楼空前的寂寥之感。
墙角堆着几个捆好的纸箱,桌面上已经清空,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旧水杯。
他手上动作没有因为我的贸然到来而停止,只是不断地将已经叠好的衣服压进纸箱的角落。
“这些…你不带走吗?”
“不了,”他轻轻笑了一下,“路远,累赘。随便带两件换洗的就行。”
午后的困意在寂静中慢慢浮了上来,我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正好,帮我把衣柜顶上那个袋子拿下来吧,我够不着。”他指了指一旁的柜子。
闻言,我走了过去,屋子很小,只几步就到了衣柜前。
踮脚取下那个积满灰尘的旅行袋时,听见他在身后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都是些舍不得丢,又没什么用的东西。”
说着,他接过了袋子,没有打开,只是拍了拍灰,便把它同刚装好的纸箱一同塞进了床底。
整个房间不大,东西也不多。
我打开那个老旧的布衣柜,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衣物,整齐地叠放着,像是随时准备着远行。
在我取下一件灰色的毛衣时,他伸手接了过去,指尖在粗糙的毛线上摩挲了几下。
这件毛衣看着明显见小,实在不像他能穿得下的尺寸。
“这件还是当初最冷的那年,他用他的工资买给我的。”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指腹反复抚过已经起球的袖口。
我没有接话,只是蹲下身,打开衣柜底下的另一个纸箱。
里面没有多少私人物品,只有几本书,边角已经磨损,塑料玩具也有些掉漆了,还有一个用干净手帕仔细包着的小物件。
他见我动作停顿,缓步走了过来,从我手中接过那个用手帕包好的小东西。
小心翼翼地揭开,里面只躺着一枚有些氧化发暗的小狗铭牌。
“这个还是别人给我的呢。”他低声说道,语气里满是怀念与不舍。
指尖轻划过铭牌上已经模糊的字迹,他又看了许久,才仔细地将它重新包好,放进了随身背包最内侧的夹层里。
那个动作很慢,却很珍重。
我们沉默地收拾着。
衣物、洗漱用品、几盒没吃完的药……每一样东西都像是他短暂人生中的一个注脚。
他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蜷缩,亦或是对着某件物品出神片刻。
所有要带走的,最后都被装进了一个半旧的书包里。
拉链拉上的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立刻起身,反而在床边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我坐过去,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他望着对面墙上留下的斑驳痕迹,声音很轻。
“你说。”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眼神里有种过来人特有的深意。
“那孩子……他看你的眼神…不太一样。”
我微微一怔,侧过头,看见他眼底沉淀着一种沉重的了然。
“不是弟弟对哥哥的那种依赖。”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的摩挲,似乎在斟酌用词,“像是溺水的人看着浮木,冬天的人看着炉火……是那种,把全部希望都系在一个人身上的眼神。”
窗外有麻雀飞过,在窗台上停了一瞬,只留下了转瞬即逝的身影。
“我看得出来,你想留下他。”他继续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既然决定了,就握紧些,别等哪天眼神凉了,人也不见了,才后悔当初没多抓紧一点。”
他抬手抹了把脸,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白,苦笑道:“别像我这样……淹没在无尽的后悔中,太苦了…每一天都像在盐水里泡着,每天一睁眼,就能想起他从前的笑,想起他护在我身前的样子,心里就不住的揪着疼。”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可我再疼,他也看不见了。”
此刻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有些人,一旦松了手,可能就是一辈子。”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
我沉默着,那些话沉甸甸地坠进胸膛,压得我喘不过气。
许禾紧攥着我衣角的手指,他躲在我身后偷望时微微颤动的睫毛,还有昨天在校门口头也不回的背影……一帧帧在眼前闪过。
我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人扼住一般,最终还是闭了嘴。
见我这样,他便也没再说些什么。
只是背起那个半旧的书包,分量不重,却装着他全部的故事和奔赴。
他站起身,最后环顾了一圈这个他曾经栖身过的空间,像是在为某段时光画上了句点。
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床板、光秃秃的桌面,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们走吧。”他说,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却只牵动了嘴角僵硬的弧度。
我想送他到车站,可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阳光从楼道尽头的窗户涌进来,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让他的表情隐匿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就送到这儿吧。”他说。
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只是抬起手,用力地拍了拍我的手臂,所有未尽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纵有千言万语,终未宣之于口。
他转过身,背着那个装着他全部行囊的书包,一步一步,走下了楼梯。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午间的微风里。
我站在门口,望着空荡的楼梯转角。
房间里的灰尘在阳光中浮动。
屋内还残留着他生活过的、极淡的气息,而屋外的他却早已远去,去往属于他的,下一个彼方。
送走朋友后,我在街上走了很久。
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街上的车流人声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闷闷的。
他最后拍在我手臂上的那一下,此刻似乎还在皮肤上隐隐发烫。
他说的每一个字,此刻都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看你的眼神…不太一样。”
“既然决定了,就握紧些。”
“别像我这样……淹没在无尽的后悔中。”
心口像压了一块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站在一家文具店的玻璃门外。
透过玻璃,整齐的货架在灯光下泛着干净的光泽,各种本子,文具静静地陈列着。
这才猛的想起之前给许禾的零用钱早已经被他偷偷拿去买米了。
想起许禾那个已经被洗的发白的书包里,只有两支用得短短的铅笔,和一块橡皮。
没有犹豫,我推门进去,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店里很安静,只有我一个顾客。
我在货架间慢慢地走,指尖抚过不同封面的笔记本,最后选了一本墨绿色硬壳的,看起来很结实。
又选了一盒油笔,几支铅笔和几块白色的橡皮,还有一个布艺的铅笔袋,笔袋上印着简单的星空图案。
收银员是个温和的中年女人,结账时她一边把东西装进袋子一边随意地问我:“给孩子买的吗?”
我怔了一下,才点点头,“嗯。”
“孩子多大了?”
“高一。”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需要好好读书的时候。”她笑着说,把袋子递给我,“青春期还没结束,内心敏感的很,当家长的可得多上心。”
我没有解释,只是接过那个沉甸甸的袋子。
走出店门时,夕阳已西斜,只是傍晚的阳光依旧刺眼,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
但手里的重量却让心里那处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填上了一角,让我心头生出一种奇异的踏实感,就像漂泊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落锚的港湾。
经过街角的面包店时,我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买了几个豆沙面包。
许禾总是在深夜偷偷翻冰箱,这个年纪的孩子似乎永远填不饱。
收银员正麻利地装袋,面包刚出炉的香气温暖地扑在脸上。
忽然想起朋友说的那句“淹没在无尽的后悔中。”心口不由得酸涩起来。
走出面包店,晚风已经带上了些许凉意。
路灯依次亮起,把整条街染成温暖的橘黄色。
我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静静地看着时间不断流逝。
只有匆匆回家的身影无休止的从眼前略过,有牵着孩子的母亲,有并肩而行的情侣,有提着菜篮的老人。
每个人的目的地都那么明确,而我的目的地,此刻还没有人在等我回家。
手中的塑料袋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不同店面的塑料包装摩擦出细碎的声响。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际不再温暖,而是被黑夜渡上一丝薄凉。
去学校的路上,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我想象着许禾看到这些文具时的样子,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会开心吗?还是会依旧低着头,什么也不说呢?
但无论如何,我想试试看。
试试去握住那双总是紧攥着衣角的手,试试去回应那道总是躲闪却带着温度的目光。
我转过街角,熟悉的校门便出现在视野里。
正是放学时分,穿着校服的学生如潮水般涌出。
我在对面的老槐树下停住脚步,背靠着粗糙的树干。
目光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竟有些莫名的紧张。
不一会儿,我便看见了他。
许禾独自走在人流边缘,微微低着头,书包带子勒在他单薄的肩膀上。
明亮的路灯在他的发梢上镀了一层浅白,却始终照不进他低垂的眼底。
他与周围三五成群、嬉笑打闹的同学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无法逾越。
我静静地看着他慢慢走近。
在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般,忽然抬起头。
目光相触的瞬间,他整个人明显僵住了。
脚步停顿,手指收紧,那双总是藏着情绪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我的身影。
我朝他走了过去。
周围的喧嚣似乎自动褪去,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在想着什么。
“路过文具店,想起你该换新文具了,就给你买了些,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随意,把袋子递过去。
他低头看着袋子,却没有立刻去接。
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才慢慢伸出手。
接过袋子时,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背,冰凉冰凉的。
“哦!还有,”我从另一个袋子里拿出尚带余温的豆沙面包,“饿了吗?先垫垫肚子吧。”
他双手捧着面包,呆愣愣地站着,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只是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一直红到耳根。
“走吧,回家。”
那一瞬间,我想牵起他的手,却突然又想到那个文具店老板娘的话。
即便手抬到一半,也只能悻悻地收回,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回头看他,他还站在原地。
路灯的光将他笼成一抹淡影。
见我回头,他才像是忽然醒过来,快步跟了上来,却依旧落后半步。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的脚步很轻,但我能听见纸袋发出的窸窣声响,像某种小心翼翼的陪伴。
快到家时,我在楼下的小卖部停住脚步。
各种零食被整齐地摆放在橱柜里,我从中挑了些许禾多看过几眼的巧克力威化饼干。
他从未主动提及过想要什么,只是眼睛会在喜欢的东西上多停留一秒。
“呦,今天怎么舍得来买零食了?还买了不少啊。”老板娘边算钱边笑着打趣说:“难不成家里来客人了?”
“没,是弟弟。”
说出这两个字时,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温柔。
透过玻璃窗,我看见许禾站在门外,低头看着怀里的面包袋,鼻尖轻轻动了动,是在闻面包的香气吗?
那一刻,路灯的光恰好落在他身上。
我忽然明白了朋友话里的全部含义。
要抓住的,从来都不只是某个瞬间。
而是所有这样平凡的夜晚,有人在等你,而你也愿意为这个人,在放学的人潮里驻足。
走出便利店,我把装满零食的袋子递给他。
只是这次,他没有犹豫,没有拒绝。
接过去时,指尖是温的。
我与他并肩走进楼道时,声控灯应声而亮。
惨白的光线下,我看见他依然紧紧抱着那个豆沙面包,并没有吃。
走到家门前,我掏出钥匙,金属碰撞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我推开门,温暖的灯光从屋内流淌出来。
我没有立刻进门,而是侧身让许禾先进去。
他将书包放在客厅的餐桌上,动作很慢,像是在犹豫什么。
我换上拖鞋,走向厨房,“饿了吧?晚上想吃点什么?”
“都…都可以。”他站在厨房门口,灯光从身后洒下,将他的影子投在地板上,瘦瘦长长的。
我从冰箱里取出食材时,余光瞥见许禾坐在餐桌旁,终于打开了那个笔袋。
他小心翼翼地将塑料袋里面的文具一样样取出,铅笔、橡皮、笔记本。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笔袋上的图案,像是在触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锅里的水开始沸腾,雾气升腾。
我背对着他切菜,听见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声:“……谢谢。”
手里的刀顿了顿。
我没有回头,只是继续手上的动作,“没事,应该的。”
晚饭时,他吃得很安静,但比平时多添了半碗饭。
面包和零食也被他仔细地收在了冰箱的角落。
收拾碗筷时,我看见他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膝盖上摊开那本墨绿色的笔记本。
他没有写字,只是反复摩挲着纸张的边角。
水龙头的水声哗哗作响,透过厨房半开的门,我看见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夜色。
路灯的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朋友说的话“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或许真的不一样。
不是弟弟看哥哥,不是寄人篱下者看向收留者。
那是一种更深、更复杂的注视,带着小心翼翼的依赖,带着不敢言明的期待,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将全部重量都托付出去的孤注一掷。
而我,差一点就错过了这份注视。
擦干最后一个碗,我走出厨房。
“明天…”我在他对面坐下,斟酌着开口,“明天早饭想吃什么?”
他抬起头,“都、都可以。”
意料之中的回答。
不过好在他现在愿意开口。
“那就煎蛋吧,你上次煎得很好。”
他的耳朵又红了,轻轻点了点头。
窗外月色很好,洒在窗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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