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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时隔五年,梁俟再次去了人间。
她已经二十四岁了,与他们最初相见时,已经整整过去了七年。梁俟有些忐忑——她成家了吗?她还记得他么?
推开那扇门,一切答案也跟着浮现出来。
“大人?”
她恍惚地愣了愣,眼睛里慢慢含上了细碎的光亮。
他没有来迟。
她没有挽上妇人髻,她还记得他。
梁俟淡定地“嗯”了一声,却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好久不见大人你了,我十分想念您呢。”
梁俟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面不改色的继续喝了口茶,没有人知道他只想让什么凉的东西冲刷一下他的心,因为它忽的太烫了。
可他的茶水是温的。
他一饮过后,心跳的更厉害了些。所幸桑落说完这句话便去了后厨,不是去做了什么,总而言之能让他调整了他的呼吸,镇静下来。可是镇静过后,又忽的觉得她方才的话在忙活中脱口而出,似乎只是一个热切的开场白罢了。
也许她并没有很想念他。
他又喝了口茶。啧,这会又变成凉的了。
这头桑落并不知道梁俟进行了一番跌宕起伏的心路,她只专注着赶紧将屋内的老翁拉出去。
“诶诶诶,丫头,你这么着急做甚?”
“您很快就知道了。”
“大人!”她将他带到院中,朝梁俟道:“大人你瞧,你还认不认得!”
梁俟眯了眯眼,认未认出尚且还未说,但那老头见着他,反倒先双目一震吓软了腿,哆哆嗦嗦的道:“贵贵贵贵贵人……”没有惊喜全是害怕,叫他想忘也忘不了。
毕竟很少有老头被吓尿过的。
这不是当年他寻来给桑落治病的那老头么。
他再次应了一声:“我记得。”
老伯更害怕了,他站不住脚,有种要跪下来的腿软。桑落感觉到他身子要往下掉,赶紧拉了一把,让他的老腚安安稳稳地坐在石凳上,自己才在另一边坐下来。
“原来大人还记得哩,老伯也记得大人呢。他来此处寻他的儿孙,顺道来寻我叙旧了。”她拍拍老伯的手,“老伯,您不是要与我说当年与大人之间的趣事儿吗?正巧大人也在,快说一说吧。”
他和他之间的事?
“说别的。”
“不说了!”
两个同时出现的声音让桑落愣了愣:“为何?”
因为他不想她知道他当时狼狈的模样,“因为我饿了。”
因为他怕梁俟一巴掌扇死他:“因为……老夫忘了……哈哈……”
桑落半信半疑:“当真?”
老伯再次笑了笑:“老夫还能骗你不成?”
“那您还真骗过我,”桑落眯眯眼,“除非您发誓,以您最宝贝的牙为誓,倘若骗我,就碎一颗。”要不然万一有什么瞒着她的怎么办?
“我……”老伯真的犹豫了,因为他的牙已经所剩无几,但是看到梁俟,还是忍痛割爱,生生应了下来:“老夫发誓。”
桑落这才笑了。
她将此事揭过,毕竟大人更重要一些。她转而问梁俟:“大人,您要吃什么?”
他随便,但顿了顿,“由你。”
“那便吃阳春面吧,您以前最喜欢吃这个。”
她以为曾经连通过味觉也算了解他一些喜好,并不知道梁俟原本是没有味觉这样东西的。
可是梁俟并没有说。
他反而,十分受用。
尽管他觉得自己又吃了一碗鸡粪,他也在最后桑落期待的眼神里,赞许了一番。
桑落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笑意爬上了眉梢:“那大人以后常来!”
他顿了顿:“会的。”
桑落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默又坐回了石凳上。
那只狸猫走过来,伏在了她的脚边。
她将他抱起来,心不在焉地顺了顺它的毛发。
然后翻过手,“……小四,你又掉毛了。”
小四叫了一声。
桑落戳戳它的脸,叹了声:“小俟啊,下次见面,我又要等多久呢?”
她发现人这一辈子,真是太经不得等了。
梁俟说他会再去的。
他可以去一年,两年,三年,以后呢?凡人短暂的寿命,能满足他多久?
他又想去人间了。
可去鬼门关的路上罕见的听到了许多声音,还都是他十二殿的人。
“她来了。”
“诶诶诶,快去看,她来了!”
“她来了?!”
“这么快?!快带我去瞧瞧!”
“还以为要许久不见了,我还想再找她要些画本子呢!”
“快带我去瞧瞧!”
“在那儿在那儿!”
一下子鬼门关聚集了十几个人,纷纷扰扰的在讨论些什么。梁俟越靠近越觉得聒噪,不由得起了威压,可看到被围在中心的人时,整个人如石化般滞在了原处。
那人正兴致盎然地与周围人攀谈,瞧见他立马就笑了。
“大人!”
是桑落?
“……你为何出现在这里?”等等……他走上前去:“你死了?”
不对,怎么可能?
可她肌肤发白到不见肉色,一双乌眸虽然含着光亮却漆黑之极,嘴唇的血色也比以往更加昳丽——她就是死了。
他忽然有些慌乱,死亡与凡人而言十分痛苦,骨肉与灵魂撕裂的强度,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他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头部,肩部,腹部,颈部,背部,皆没有伤口。到底是谁害得她?
“诶啊,大人你别转我啦,我已经头晕了。”桑落按住他的手,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死掉了,反正就是一觉睡醒就来到这里了。”
黑白无常笑道:“是因为我二人一直留意着你呢,你一没了气儿,我们便赶紧让石头过来将你抗来鬼界了。”
“是啊,自从你和大人分别,我们见不到你后,都盼着你死呢!”
这,这样?
长舌怕她瞧不见他跳起来挥了挥手:“你还记得我吗?我入过你的梦!”
桑落当然记得了,点点头:“我认得你,你是长舌。”
又抬起头来,“你是石头吧,真是久仰大名呢。”
石头愣了愣,“你怎么认得我?我可没入过你的梦里。”
“那是因为这里的其他人都入过我的梦,就只剩你了。”
“你也太聪明了……”
“那我呢,你记得我吗?我是在树上吓你的那个!”
“记得记得。”
其他人也跟着蜂拥而上了。
梁俟依旧还觉得这一切荒谬至极,可是看着桑落乐在其中的模样也深知她毫不知情,但这一切绝非偶然易事。
既非偶然,那他就要知道,是谁如此大胆。
“黑白无常,你们跟我过来。”
梁俟将他们带到一旁,随即便出口问道:“生死薄上如何记载桑落的死因?”
白无常翻了翻:“乙巳年六月二十,卯时,食物中毒而死。”
“食物中毒?”
“找到了,”黑无常道:“是因为桑落姑娘吃了她所在之城东处一家年糕所致。那摊贩用的食料都是捡的,前段时间便因吃死过人闹得沸腾洋洋了。”
“那人身份。”
“吴奇。”
白无常也翻到了,“嚯,真是罪有应得,他嘴馋误食自己的年糕,也死了。”
“诺,现在在排队喝孟婆汤呢。”
这么快就想撇清干系?做什么梦?
梁俟将那人从队伍里拽了出来,拖到十八地狱中,亲自为他施了半月的刑。
他对外宣称闭关,直到半月之后他才从地狱中出来,回到殿中,一身血腥味还未散净,便听到了细微的动静。
他侧目一视,瞧见了猫在殿门后却露出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眨了眨,它的主人便老老实实地现出身来,乖乖地走到了殿中。
大半个月了,终于出来了。
“你好啊大人。”
梁俟轻叱了声,低眉继续摆弄案上的公文。不知是不是在地狱中带了太久,让他沾上了那里的肃杀之气,以至于如此平淡的脸上,眼睛莫名比以往更冷了一些:“我的确好极了,不像某些人那样,想不开寻死。”
语气也莫名有一股暗讽的味道。
桑落不疑有他,甚至可能都没听。她嗯嗯嗯地点点头,然后说:“大人啊,我能找您说个事不?”
梁俟指尖一下一下地敲打桌面。
一下,两下。
“你先过来。”
梁俟让她到他身旁,捏着她的后颈让她看那案上的公文,声音平静:“上面的字认不认识。”
桑落简单扫了一眼,还是急不可耐:“咱们先说说我想问的事好不好?”
“你先说你认不认识。”
?大人怎么回事?
她只好耐着性子低头看了下去。那是个和别人相关的案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啊……
不对。
她盯着那个名字,再回想起他方才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是,奔着她来的啊……
桑落感觉被泼了盆冷水,从头到脚打了个激灵,醒了。
再看梁俟漆黑如渊的眼睛,忽然觉得那里翻涌着不可告人的情绪。
她忽然不敢承认了,笑了笑:“大人……我不认识。咱们别看了吧……”
梁俟再次叱了声。
他松了捏住她后颈的手,却继续翻阅案上的公文,偏要告诉她一般念了出来:“‘城东吴奇,因用料不净,食过死者十之有八,狼心狗肺之徒,望周知。’你这么爱看百姓们贴的告示,未曾听过这些?”
时间安静无声,像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桑落要说她听过吗?那样下一刻自己的头还在不在脖子上?她不知道梁俟是在审问她是不是故意而死,还是在介意她是故意而死。她原本的雀跃之心被他一下子扑了个干净,她斟酌的思量着一个能让他满意的答案,想缓和这低沉的气氛。这会儿的思绪其实已被打乱,却还是笑了出来:“大人,我不认——”
“别说你不认识。”
案上的公文都被他摔到了地上。
原来梁俟真正动怒的时候神色是最毫无波澜的,他不允许别人随意糊弄而过,并且,他越是生气,便越是平静。
“桑落,五年不见,你长能耐了。”
他很平静,很平静,因为他正在努力的压制着自己心中的惊涛骇浪。只有梁俟知道痛苦的血液正在灼烧着他的身体,他一面为她轻视自己生命而感到愤怒,一面又为她就这样结束与他有关联的一生而感到难过。她这么贪恋人间,为何就这么轻易的死去?她为何不懂得多多考虑?她为何不懂得多多爱惜?痛的不是她是吗?
桑落愣了愣,心知肚明他说的能耐是在说她故意吃下有毒食物的这份愚昧的勇气,或许动怒也是因此。可是死亡带给她的触动当真不大,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大人……其实真的没什么感觉……”
“胡闹!”
梁俟紧紧的握住拳头,闭了闭眼睛极力忍耐下来。他在心中默念上千遍休要多管闲事,休要太过在意,他告诉自己她的死活与他没有一丝干系,一丝都没有,才勉强忍耐下来,继而继续问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寻死?”
也许大家都以为桑落病了,因为她听了梁俟一句吼,愣过之后,竟丝毫不生气。她不会觉得他败人兴致吗?她不会觉得自己十分委屈吗?她会,她当然觉得。因为她以为梁俟是在怒斥她藐视万物自然的法则,但是当她看见他眼里倒映的她,看见他的挣扎和忍耐时,她才发现,原来他怒斥的不是她不按世间自然之法而运作,而是单纯的怒斥是她不顾自己性命,原来他是在担心她。她的所有委屈的原因忽然都被推翻了,她恍然过来,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但这个秘密不能和别人说。
于是她偷偷的笑了,在梁俟一片愤怒的费解神情中凑近道:“因为,我想来鬼界当鬼官啊。”
向动怒者平静微笑,却没有半分袖手旁观的不在乎滋味。
这回,反倒让梁俟愣住了。
什么意思?
鬼官?
可以在鬼界随他生活千百年,不入轮回的鬼官?
是他理解的意思吗?
可他回过神,还没问,才发现方才凑近他的人已不见人影了。
但她会一直生活在鬼界,她会一直在。
梁俟的脑子里布满了这句话。
窗外,长舌放下脚尖,将偷偷观察的眼睛收了回去。
他转过头,老成的摸了摸下巴,摇头欣慰道:“已经很久没见大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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