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路

　　第二天起来，贺里就去找了沈砚棠，带他到了贺家的一个很不起眼的钱庄。而这个看似很不起眼的钱庄却是贺家总局，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好盯着。
　　“刘叔！”贺万里脚步轻快地跨进了门槛。
　　“东家来啦！”老掌柜笑眯眯地从算盘和账本堆里抬起头，看到贺万里身后的身影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的移开了目光。
　　“给你塞个人，带带他。”贺万里给刘叔使了个眼色，“这人是个有大才的。”
　　刘掌柜看着沈砚棠笑眯眯地开口，“小伙子叫什么啊？”
　　“晚辈贺云，还望掌柜以后多多关照。”沈砚棠行了一礼。
　　“欸，别那么多虚礼，我以后肯定不会亏待你的啊。”刘掌柜抬了抬手，转头向帘子后面喊，“阳阳！出来！”
　　从帘子后面走出来了一个清瘦的身影，少年眉目清隽，气质明朗，“刘叔，咋啦？诶，东家！您来啦！”少年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欸，别乐了。”刘掌柜拍了一下贺阳的肩，“给这小子带后面去给你打下手，我和东家有话要说。”
　　“得嘞！”少年乐呵呵地领着沈砚棠去了后面。
　　等二人走远后，老掌柜将鼻梁上架的琉璃镜摘了下来，揉了揉有些发疼的眼睛，叹了口气。
　　“霜序啊，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刘掌柜扶着柜台，看着靠在柜台上发呆的贺万里满心满眼都是心疼。
　　霜序是贺万里的乳名，自从那件事过后就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了。
　　刘掌柜是贺家仅剩的老人，和金叔一样因为陪着贺万里出海才躲过一劫，从小看着贺万里长大，对于贺万里来说，刘掌柜和她爷爷差不多。贺万里转过头，勾唇笑着地看着刘掌柜，眼里却全是迷茫，“刘叔，我没放不下。”
　　“我只是想记住他而已。”贺万里低下头怔怔地看着柜台的一个小小的裂痕。
　　“你说你何必呢？弄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何必这么折磨自己呢？”刘掌柜满眼心疼，闭了闭眼，“傻孩子啊。”
　　“疼着疼着就习惯了。”，贺万里扣了扣那处缝隙，勾起唇角，“习惯就好了。”
　　刘掌柜叹了口气，“你自己看着办吧，别太累了。”
　　“知道了。”贺万里像是刚缓过神，眨了眨眼睛，“那人就放您这了，您帮我盯紧点。”
　　刘掌柜摆了摆手，“忙你的去吧。”
　　离开刘掌柜那，贺万里就往长公主府慢慢悠悠地走去了。
　　‘霜序，你不要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夫人回去该骂你了。’少年稚气的声音带着温温柔柔的担忧地在耳边想起。
　　‘你不说娘怎么会知道！’少女轻快的声音带着浅浅的嗔怪。
　　‘快下来，一会跌下来了！你要是再上，我就回去告诉夫人。’少年温柔地声音带上了些许警告。
　　‘贺云你烦死了！’少女不高兴地瞪他。
　　贺万里低头笑了笑，我当然知道他不会回去告诉娘。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江源阁，这是贺家的产业，京城最高规格的客栈。算了，吃个饭再去吧。
　　刚走进门就听见轻快妩媚的声音响起，“东家！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怎么，你不希望我来？”贺万里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
　　“说什么呢！我巴不得你天天来。”贺辛嗔怪地轻拍了下贺万里。
　　贺辛是贺万里儿时跟着贺父的商队在西域捡到的从京城逃出去的罪臣之女。
　　贺万里执意要把她带回来。贺父面对独女向来没有底线，即便知晓这件事的后果，也决定相信贺万里有自己的打算与选择。而且，他觉得贺万里总得有点自己的人，所以决定给这孩子改头换面，取名贺辛。
　　“去帮我随便准备俩道菜吧，陪我吃顿饭，吃完我还有事。”贺万里握了握贺辛的手，“一会我房间见。”
　　贺辛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拍了拍贺辛的肩膀，转身上楼了。
　　贺万里坐在三楼的一个属于她的雅间，窗外是阳江，不一会，菜就上来了。贺辛坐在了她的对面，门外有两个小厮站岗。
　　“怎么了？”贺辛面色凝重。
　　贺万里被她问的一愣，“晏清没和你说？”贺万里有点意外。
　　“沈砚棠的事？”，贺辛面色松了松，夹了口菜，“那我知道了。”
　　“我把他放在刘叔那了。”贺万里也拿起筷子吃了口菜。
　　“怎么不放我这？刘叔那…”贺辛欲言又止。
　　贺万里摆了摆手，“他猜不到，你这人多眼杂的，放你这我反倒不放心，那有刘叔和阳阳，没事。”
　　“刘叔年纪那么大了，你也真是放心。”贺辛筷子顿住，踌躇着看贺万里的脸色，“听说…”
　　“嘴张不开啊，有话赶紧说，磨磨唧唧的。”贺万里睨了她一眼。
　　“听说……贺云……”贺辛眼神乱飘。
　　“啊，一张脸而已，无所谓。”贺万里垂下眼，又抬起眼冲她笑，“多大事啊，嘴还张不开了。”
　　贺辛看了她一会，低下头夹了口菜“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
　　“人都没了，提他干嘛。他这个身份太好用了，也算老头给我留的一个遗产吧。”贺万里低头笑了笑。
　　“自己骗自己有意思吗？”贺辛有些生气，眼神里却满是怜惜，“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吗？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有什么变化我比你自己都清楚！”尾音有些颤抖，但好在压着声音。
　　“我也不跟你装我真的能放下他。”贺万里放下筷子缓了一会，抬眼看着窗外涛涛的江水，自嘲般笑了笑“你知道的，从小就被当做贺家继承人长大，在我所拥有的生命里，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经无数人无数次深思熟虑的结果。”，贺万里缓了口气，直视贺辛，“直到我权衡利弊后发现必须放下他却走不出那一步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其实我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那一刻我的坚持和骄傲成为了反刺向我的利器，说实话，挺难受的。”
　　说到这贺万里低头笑了笑，眼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但无所谓，他影响不了大局，我也不可能允许他影响我的大局。”
　　贺辛眼眶有点发红，“你何必把自己逼成这样？”
　　“不用心疼我，我是个商人，没有利益的事，我干不了，也不能干。”贺万里拿起筷子若无其事地吃了口菜，“上边的虎视眈眈，我背后是整个贺家，我没法停下来。不用为我惋惜，在其位谋其职，我有我的责任。”
　　贺辛看了她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别看了，吃饭，一会还有事呢。”贺万里瞄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吃，半开玩笑地说，“我陪你的时间可不多。”
　　“你就这么对我！”，贺辛泪水夺眶而出，浑身颤抖，“连吃饭都得抽空！”其实贺辛也不是真的埋怨她，只是她现在需要点可以发泄情绪的出口。
　　贺万里一愣，抬眼有些迷茫，但看见她眼中的疼惜时，又叹了口气，抽出手帕递给她，“别哭了，我以后常来。”
　　“霜序！你可以什么都不管的。”，贺辛声音有些颤抖。
　　一句霜序把贺万里喊的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眼眶也有些红，轻笑了一声，呢喃道“我什么都不管，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管。”
　　起身将窗户关上，又靠回椅子上。像是松下了一身的枷锁，闭上眼睛压着嗓子浑身颤抖着轻声道，“我什么都不管，我贺家满门，我朝谁要？凭什么不入仕就要死？凭什么？”
　　贺万里将头靠在椅背上，她察觉到自己鼻子酸了，察觉到脸颊上好像凉凉的，她哭了。贺万里勾唇，恰好有一滴泪流进了唇角，她尝到了自己的泪，是苦的，她睁开眼睛望着房梁，轻声呢喃“我就想问问这世道，贺家到底错哪了？”
　　贺辛在她起身关窗户的时候就已经愣住了，在她说完的时候，身体颤抖着起身跑到贺万里身边抱住她，“你没错，贺家没错，错的人才罪该万死。”
　　“那为什么死的是我的家人啊？”贺万里听着身旁贺辛的哭声思绪却被拉回了出事的那段时间。
　　那是贺万里最喜欢的秋天，秋高气爽，不冷不热。文人墨客总说秋天悲，可贺万里一直觉得秋天是最好的季节，因为她是在秋天出生的，而且第一次见到贺云也是秋天。就是这样这个秋天，就是这个她不在京城的秋天。富可敌国的贺家被抄家了。原因很简单，被邢太傅诬陷通敌叛国。
　　等贺万里回来，又平反了，皇帝趁机解决了邢太傅一党。可是，人都死了。
　　贺府上下几千人就这么轻飘飘的被全没了，连句辩解的机会都没给。这世间就只剩贺万里一个人了。换来的是几句道歉。皇帝把她叫到宫里，屏退所有人，痛哭流涕地告诉她，他也很心痛。是吗？很心痛。那贺万里能说什么？
　　贺万里那张人畜无害的面具都快维持不住了。她低下头，不去看皇帝，即便她知道现在应该抬头看着皇帝才显得真诚，她竭力抑制自己语音语调的任何波动，变得乖巧无害又懂事。
　　“没关系的，万里这点事还是明白的。谁都会有犯错的时候，万里从来没怪过皇伯伯。”贺万里拼命地将自己的眼睛聚焦，把真诚和委屈塞进眼里，带了点泪花抬起头直视皇帝，“万里现在只有皇伯伯了，万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随即泣不成声。
　　其实贺万里心里平静得要命，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当他得知邢太傅一党也没了的时候就已经都明白了。这种一石二鸟的手法太粗糙，但确实实现了利益最大化。确实有人通敌叛国，可这个人既不是贺家，也不是太傅。这个人，就是坐在龙椅上的这位。为了处理处理这两位心腹大患，你还真是不惜一切代价啊。
　　皇帝在这个时候看着年仅十七的贺万里，其实也是心疼的。贺万里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真的很疼爱这个年少成名却依旧天真无暇的孩子，若不是贺家誓死不入朝堂，他早就想给贺万里封个郡主了。正因为这点，贺家就迟早要解决，富可敌国的皇商，掌握了整个大宁的经济命脉，却不肯入朝堂站在自己一边，这是万万留不得的。所以，他抄了贺家，却唯独留了个贺万里。一个孩子总归翻不起什么水花，何况这么单纯。
　　“皇伯伯补偿你，封你做郡主好不好？”皇帝摸了摸贺万里的头。
　　“不用的，皇伯伯不用补偿我的，贺家祖训是贺家人均不可入朝堂。”贺万里用手背挡住眼里的恨意，装似哭的很用力了。
　　“那皇伯伯把贺家的资产都还给你，你来经营好不好？皇伯伯知道是你的能力的。”皇帝说不愧疚是假的，他先前不知道贺家这个祖训，才急着灭了贺家，回忆起来，贺家从来没有对不起大宁，对不起他这个皇帝的地方。
　　听到皇帝这么说，贺万里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这才是她此行的主要目的，“真的吗，皇伯伯？”贺万里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皇帝。
　　“真的。”皇帝心想，放在自己手里，不说当朝也不会再有比贺万里更有这方面天分的人，说不定还会葬送大宁的商路，不如当做补偿还回去，贺万里的实力还是有的，而且一个小孩还是好控制的。
　　就是这样，贺万里带着被收缴的贺家资产回到了贺家祖宅，看着空荡荡的院子。贺万里形容不出来自己现在的心情，她只是和平常无数次一样跟商队外出了两三个月，回来怎么就天翻地覆地变了个样，变化快的她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不会再有的东西太多了，不会再有还没等她到门口就传来娘的嗔怪‘怎么这次又去这么久？’，也不会再有声音在她进门时接过她的外衣捏捏她的肩膀温温柔柔地挑眉问她‘此行还顺利吗？’，也不会再有爹别别扭扭的身影站在正厅让自己尝尝他亲手做了一桌子的菜。
　　此刻年少成名，意气风发的少女，第一次尝到肝肠寸断的感觉。她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成长的更快一点，他们怎么就这么舍得把她一个人丢在这，贺万里把自己藏在桌子下面，抱着腿无声地痛哭。可是她再怎么哭，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了。
　　其实，从小到大，爹娘就给她做足了他们陪不了她一辈子甚至陪不了她太久的心理准备，她刚开始还不爱听，爹就把她抱到腿上，说，‘我们这种身家，不入朝堂，就只剩死路一条，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后来，爹就找来了和她同岁的贺云。可到最后，贺父也没想到，最让贺万里放不下的就是他以为能陪贺万里一辈子的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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