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帘

　　翌日，巍峨金光下，群臣肃立如林，呼与吸皆绵长，青烟自香炉中直升，忽被撞散。
　　陈大人上前，高举玉笏，躬身道：“陛下守孝期满，年岁渐长，然后宫空虚，臣等伏请陛下恩准，着操办选秀，遴选良家，以充后宫，绵延国祚。”
　　满室沉默，金色的空气仿佛缓缓凝固的琥珀，他们是被困在其中的渺小的虫子，呼吸勉强拉动着树脂。
　　纱帘之后，衣料细微摩挲，半晌，太后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帘子，轻轻落下：“皇帝未及弱冠，何况学业未竟，尚需勤勉修习，怎可为后宫女色分心，陈爱卿挂念国本，其心可悯，此事，容后再议吧。”
　　李濯缨抿唇，眼睫颤了颤，穆淳坐在龙椅上，脊背僵直，攥紧了自己的手，罕见地没有乱动，茫然地眨着眼，露出些淡淡的、因“纳妃”而起的羞赧。
　　“太后！”一人上前，扬声道，“宗室凋敝，皇储未立，国本动摇，江山永续需代代相传，开枝散叶刻不容缓，怎可以‘学业’推诿延误，岂非辜负先帝所托？”
　　闫求实深吸一口气，提笔的手微微颤抖，愤愤盯着阶下的人，穆淳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屁股。
　　寂静蔓延开，群臣的头埋得更低，像插在田间的稻草人，失了风，便不能张牙舞爪地起什么威慑作用。
　　宁采春却在这时出列，鞋底踏在金砖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脆响，一道小小的惊雷，在死寂中，格外引人注意，他眸中闪着光，不卑不亢道：“太后娘娘爱子心切，然皇帝乃一国之君，事关江山延续，昔年太祖太宗，此龄已成婚有嗣，还望太后为国计，早日选秀，定社稷之本，安万民之心。”
　　一阵长长的风自殿外徐徐吹来，搅乱了些许凝重，青烟一摇，彻底散在了空气中，纱帘微不可察地晃动几下。
　　李濯缨微微挑眉，宁采春向来自诩清流，此时掺和进后权和皇权的博弈是为哪般？穆淳并未展露治国之才，崔氏一党太过着急，若太后还政后，皇帝言行有失，对穆淳弊大于利，是宁采春私下与穆淳有了交流，还是纯粹为了他一直挂在嘴边的“礼法”？
　　穆英曾同她说过，宁采春是难得一见的忠臣，她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吗？
　　“钦天监报紫微晦暗，又兼民间连日大旱，此皆阴阳失衡之兆啊，陛下当充实后宫，以调和阴阳。”崔向山悠悠道。
　　坐在高位的穆淳捏紧了扶手上的龙头，须臾，怯怯开了口：“天象无稽虚无，选秀劳民伤财，今灾异频繁，不宜扰民。”
　　崔向山微微弯腰，声音却陡然拔高：“秀女得入掖庭，实为家族之幸，可彰陛下施恩于民、泽被苍生。”说完，他撩袍跪地，额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臣附议，恳请陛下、太后为社稷万载计。”又一人紧随其上，重重跪下，呼声在梁柱间嗡嗡回荡。
　　越来越多身影伏在地上，衣裳摩擦簌簌轻响，膝盖撞地闷闷作声，浪潮似的，向龙椅、向龙椅后的垂帘，涌来，拍打：“臣附议……”
　　山雨欲来的天是什么样的，烟灰的云层翻滚，闪电游龙般穿梭，湿热地压下来，压下来，压在脊骨上，压在心肺上，香炉中升腾的烟凝滞了，僵硬了，绷紧了。
　　帘后传来纸张被揉皱的细响，因满殿死寂而放大，刮擦过每个人的耳膜，呼吸都停了，穆淳的身子不由瑟缩一下，指尖泛出青白。
　　“罢了……众爱卿，平身。”终于，那道声音传出，依旧柔和，带着一丝母亲般温婉的疲惫，轻飘飘落下，仿佛方才的暗流汹涌从未发生。
　　像一阵风，清晰地吹拂过所有人，后背一凉，才惊觉出了满身的汗，朝臣们惊疑而谨慎地纷纷起身，等待着。
　　字字句句，煌煌祖制，忠君为民，冠冕堂皇，如同淬了毒的刀，割开了三年来虚伪的平静。
　　却又不得不匆匆拼接，草草遮羞，粉饰太平。
　　“哀家……又何尝不盼着皇儿早日成家，方才忧心太过，一时情急，既然众卿执意相劝，凿凿有据，字字在理，那便广选天下良家淑女，以实后宫。”
　　短暂的沉寂之后，“太后圣明。”众臣再次下跪，向龙椅、向垂帘，叩首，如同群山次第倒伏，“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震得炉中烟瑟瑟发抖。
　　“既无事，便退朝吧。”
　　纱帘猛地一晃，太后直接起身离开，有朝臣在呼颂中抬起眼皮，只能瞥见李濯缨一角裙摆。
　　穆淳缓缓站起来，宽大的明黄龙袍垂落，他张开手，用力太久的手指有些酸软，他慢慢揩去掌心的汗，垂眸凝视前方，脸色似有些僵。
　　闫求实含着气，重重踏着地，一路带风地回到寿康宫，李濯缨像只猫似的轻巧跟上，入了殿，停在了门边。
　　闫求实握拳砸在桌上，激起杯盏相击的脆声，他愤愤咬着牙，指甲挠过桌面，发出刺耳的咯吱声，随即抓起茶杯欲饮，入口的茶水冰凉而生涩，下一瞬，瓷杯被他掼在地上，上好的薄胎水釉杯碎在李濯缨脚边。
　　李濯缨悠然蹲下，漫不经心地收拾碎渣，任由闫求实低吼：“放肆，实在放肆！”
　　李濯缨重新为他斟了茶，柔声道：“驸马莫要气坏了身子，如今朝堂上已有我们的人，皇帝尚未能担起大任，应下此事未为不可，他们能向后宫里塞人，我们亦可安插棋子。”
　　闫求实“哼”一声，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
　　这年的夏天来得急忙而狠烈，如有火在天上滚动，满地都向上蒸腾着热气，又流走得迅疾而果决，清晨的风常携来刺骨的寒意，眨眼间落木萧萧，一片肃穆。
　　秋天的露水喂养着，鸟兽渐渐肥起来了。
　　权力交接初期国事繁忙、危机四伏，今既尘埃渐渐落地，便有人上奏提议秋狝，既是练兵的良机，又可壮大国威。
　　湛蓝的天高悬于头顶，风从遥远的旷野走来，连绵的山峦沉默注视，一行人浩浩荡荡来至围场，组成草原上蜿蜒的龙。
　　车马卷起的烟尘犹自浮动，龙头处，李濯缨跳下马车，回身恭谨地牵出闫求实，穆淳被侍从簇拥着，看到他们，干巴巴道了句：“母后小心。”双方就各自去了营帐。
　　人群四散开，在围场边缘扎下营帐，暮色沉沉垂落，篝火点起来，遍地都被映成金色，风吹过草，满眼黄金熔化波光粼粼，路上奔波数日，大家都有些累了，懒洋洋坐于草地，轻声谈笑，最喧闹的不过柴火的哔啵声，引人昏昏欲睡。
　　待天色更暗些，火也熄了，众人打着哈欠，陆陆续续回帐休息，为明天的秋狝养足精神。
　　一声惊叫划破长夜，李濯缨猛地睁开眼，警惕地环顾四周，闫求实也被惊醒，不满地皱眉：“外头在闹什么，李濯缨，你去看看。”
　　李濯缨点头下去，掀开帐帘，入眼是急急乱舞的火把，向穆淳处涌去，嘴里喊着“护驾”云云，李濯缨提步跟上，正要开口，被撞了个满怀。
　　她定了定身形，穆淳扑在她身上，哭道：“姐姐，有人要杀我，淳儿好怕。”李濯缨微微蹙眉，轻拍穆淳后背安抚他，围场守卫不及皇宫，确实是下手的好时机，只是，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敢行刺皇上，目的又为何？
　　她蹲下来，擦擦穆淳的眼泪，放软声音问道：“你有看到刺客往哪儿去了吗？”
　　穆淳颤颤伸出手，指了一个方向，李濯缨扭头看一脸惊恐的众人，厉声道：“还愣着做甚，快去追啊。”
　　猎场迅速被围得水泄不通，只是一夜搜寻，那刺客狡猾得狐狸似的，竟无果。
　　李濯缨安慰好穆淳，便将他交给伺候的侍女，不管其余心思百转的人，自回帐准备休息。闫求实得了消息，倒是乐得笑出声：“我看穆淳等不到我们出手，自己就能从皇位上滚下来。”
　　第二日，早醒的云在天际擦上鱼肚白，穆淳一身劲装，利落上了马，脆声道：“今日秋狝，诸卿且当娱乐休闲，莫伤和气，只有一桩与别个不同，想必大家都已听闻昨夜有一刺客，应尚未逃出此处，若某位爱卿在秋狝中抓获此人，重赏！”
　　语毕，他挽弓，箭出，划过清冽的空气，刺穿一只雪白的小兔，穆淳一夹马肚，率先冲了出去，其余人紧随其上，如巨石投入静水，深林热闹起来，马蹄声、呼号声，汇聚成杂乱的闷雷，敲得大地都在震颤。
　　旗帜翻涌如浪，遮天蔽日，鸟兽惊惶四散开。
　　有一人端坐马上，并未急着入场，大马绕着圈踱几下步，随后停下，他垂眸俯视场上的人，笑道：“状元兄，你不参与吗？”
　　泉抱石起身，笑得有些尴尬：“多谢吴兄厚爱，奈何我体虚气短，恐扰兄台雅兴，反成累赘，虽不能亲身上场，愿于营中祷祝，恭候大人满载而归。”
　　那人仍是笑：“状元兄何必自谦，无非一场游戏，莫要惶恐，泉兄舞文弄墨是第一，只是不知马上风姿如何，我很是渴望瞻仰一番，哈哈。”
　　他语中敌意太浓，泉抱石立于众人目光中，面容逐渐僵硬：“吴兄有所不知，某并非自谦，实在是于骑射一道，某乃驽钝之材，恐力不从心，惊扰禽兽，岂不破坏诸位大人良机，纵心向往之，也只得忍痛告缺，备酒以待凯旋。”
　　“哎呀，之乎者也地吵啥呢，我替你去。”泉抱石身旁的人取下帏帽，大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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