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潋

作者: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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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识


      颂时以为耳疲听岔。

      毕竟,还挺瘆得慌。

      难道真有啥夜叉水鬼在诱她受骗?咦,再仔细些听,竟还是男鬼…

      确认后,颂时没作迟疑,摘一竹叶夹在两指,勾腕,弹射,灭灯。

      积翠警惕,狠戳,竹篙便插进溪底淤泥,她握紧剑柄,蓄势待发。

      久无后续。

      所以,并非设伏。

      待锁定声源,颂时施令:“左前,扔!”

      竹篙如破空利箭,咻地一声响,稳落那片浅滩,积翠欲轻点竹筏腾空,却,被自家姑娘抢先,坠着篙柄朝溪浸,颂时浮于水面,足尖立,鞋未湿,刀风持慎地直指落水者。

      月光透竹隙,映出那人的脸…

      竟是单均!

      旋腕,刃似游蛇吐信,直接挑断他扒竹驮躯的手筋,且因冻僵失觉的缘故,并无杀猪般的哀嚎。

      单均没戴乌金面具,斜疤入鬓,在冷溪中数次覆顶沉浮,而那双湿透的丹凤眼、呈窄缝惝怳,虚焦识不清来者。

      点足,翩然回筏,翘腿坐椅,颂时吩咐:“待他沉溪无力,再捞。”

      积翠虽也瞧清,却,在仇敌遭挟的痛快前,更滋生他因何至此、此举是否为苦肉计博怜的警惕——谁让她家姑娘早前初见,因其貌美便当街调戏呢!以及,溪道怎么暴露的隐忧、家中是否危厄?没传讯,该是无恙,且凭他这落魄模样,可推知深陷竹林迷魂阵、没通关呢。

      少顷后,单均被水完全湮没,唯余宽袍若吸汤泡发的馕饼。

      积翠抛钩,拽起,将他横在筏。

      见他脸色铁青溶夜,而血沁竹隙引鱼聚,颂时怅惋:“顶好的一张皮囊,可惜裹着罪深孽重的心,实属浪费,既然美色不当赏,你便先毒聋了去罢,省得错听。”

      而最终,昏厥状的单均被养在马厩那头犟驴拖回柴房,铁链锁身禁/锢前,积翠有帮他涂药包扎。

      星纱挽夜共邀月。

      颂时安寐,却被流泻扑窗的月色魅惑,深陷梦境。

      梦中光怪陆离,貌若昆仑境,皑雪覆山入目皆茫。

      短襦,长裙,裙裾层叠,随她赤足踏雪前行,如浪翻涌,靛青色的帔帛则薄如蝉翼,但不觉冷,旁有身披华彩的猛虎相携为伴,赴岭逾涧,自流石滩采得一捧重瓣绿绒蒿,然,喜得活蹦乱跳的白虎,因长啸引雪崩,诡谲的是,画面幻变,塌的却为一处茅草屋。苔藓覆丘,她站在粉黛压枝的桃树底,漠视着这一出怒发冲冠为红颜的闹剧,光阴荏苒,回黄转绿,茅草屋几经修缮,都难逃颓垣败壁的厄运,她便习惯夜卧悬绳,后来,就决裂,往昔情分皆剪除。

      醒时已晨曦初绽。

      有瘀滞的喉窒感从梦逃逸,围歼着她。

      仿佛亲历的蹉跎、让颂时难免恍惚,究竟怎样的情分,能经得起一再的挑衅?实在太窝囊,所以,为何非要忍字诀?

      食罢,她前去马厩。

      积翠正在给觳觫蜷缩着的单均冰敷膻中、并辅以针穴。

      “作甚?”

      “他高烧。”

      “唔-”蹲低察看,颂时黛眉频蹙,“弱到连这点伤都捱不住?”

      往单均身底塞稻草御寒,“溪寒侵髓,他应是浸泡太久。”纵然恨意嚼齿穿龈,积翠仍理智尚在,断不会让他轻易命丧,起码,得问出他因何徜溪、怎么找准的溪道,免秘密暴露招祸,“幸有侍从当垫背的蹚路,否则,单论遭喜食荤腥的鱼群啃噬这一项,他恐已双腿仅剩伶仃白骨。”

      站起,斜倚围栏,颂时抱臂睨视。

      积翠手法娴熟。

      当记忆与眼前场景缔结,颂时想起病多祸众的始龀之年,多亏她通宵彻昼的照顾:“我七岁高热惊厥最严重那次,面紫流涎还痉挛,也这般糗态吗?”

      “还好。”

      “你惯是会安慰人的。”

      “姑娘那叫弱柳扶风之姿,不堪承寒袭热扰而已,”湿帕擦其脸,积翠施针缜密,“姑娘痊愈后,却记忆紊乱,混淆许多事迹,常把连碧跟凝靛张冠李戴,惹得连碧面壁思过,自认冷落姑娘才致殽杂,毅然舍剑谱,悬梁刺股、改换苦读医书,殊不知,是凝靛爱易容成她捣乱。”

      “时光如梭,竟是昔梦不可追,如今连碧仗剑天涯、凝靛因为我寻药潜伏宫中,这院中,早不如往常热闹。”

      “姑娘怎地感时伤怀?”

      “有吗?”

      “嗯。”

      掸袖,波浪式袖口暗绣缠枝莲纹,让颂时一怔,跟梦中裙裾肖似呢,嗬,连梦也要来干扰;敛神,她仰观苍穹黯澹:“我启程去趟禅积寺,你待家好生照看,别让他咽气。”

      侧躲避开咳淤血的单均,积翠知余毒已解:“月前姑娘去,就吃闭门羹,大师恐又闭门不见。”

      撩发别耳后:“总要一试。”

      积翠俯首听命:“好,那我捎信让凝靛陪姑娘、竹林外汇合。”

      然而,积翠终没拗过她,无人作陪,这次,一躸绝尘,她独自前往;山路崎岖,马行颠簸,便牵绳孱行,鞋底粘泥渐厚,她折一截枯枝刮净。

      却,寺前被拦,脸熟她的扫地僧告知大师云游中,归期未定,但有一瓷瓶要转交施主。

      颂时接过,知瓶内乃续命的药丸,每年一粒,但均为年初一拜谒时交予,这次提前,可见大师亦知她体败更甚。

      没服用。

      虔诚装好,她作完揖返还。

      蹊径狭窄且多绕行,颂时便牵马慢走,到家竟只刚过晌午。

      积翠伺候她用膳,席间提及单均意识回笼,她便撂筷:“我去看看。”

      强摁她腕,积翠盛阿胶红枣乌鸡汤:“我厨艺虽不及缀绿,但也文火慢炖12时辰,姑娘还是先尝过、饱腹喝足,再审不迟。”

      确有活络心思逃过这乌漆嘛黑汤的颂时,尬笑:“哈…哈,好呀。”

      餐后,她掐腰龟行。

      积翠虚扶:“姑娘近来食欲消减,餐膳是否要回主院?”

      “别吧。”相较听娘念叨离京的紧箍咒,饭菜凑合更易忍受,何况,常跑鸿运酒楼犒劳胃就好,颂时拎得清利弊,若跟主院一日三餐都绑定,就纯是递把柄——外出觅食挨骂,“我这不装病中麽?饿得瘦骨嶙峋,贴切些,方能免我娘质疑。”

      “嗯。”

      “他可有说什么?”

      “他声乏力殆,倒是有说,但我听不大清,貌若是冰糖葫芦、蜜饯、凉糕之类。”

      “竟也嗜甜?”

      “给你。”

      “啊?”

      “苟延残喘中他嚷一句都给姑娘,还叫的乳名。”

      “刺探得怪多,”驻足,嗅红梅暗香疏浅,风吹瓣落,独留秃萼托蕊,颂时便捻蕊留香,“懂用糖衣裹杀机来讨我仁慈。”

      “我…”瞧落红打着旋儿跌落,积翠又掀眸乱瞥一通,碾碎那原欲隐瞒的迟疑,吐露实情,“他虽语义不详,却交付信物,乃姑娘幼年腰饰常戴的玉雕海棠绦环,据此,我推断他为姑娘旧识。”

      “就我丢三拉四的德性,保不准便是他捡来攀交情的呢。”并未接她话茬徒增节外生枝的烦扰,既为故交又如何,颂时不认为记忆筛掉的人或事,会有格外开恩的价值;马厩几步之遥,站定,回首,毫无拖泥带水的扭捏态,“聋药失效没?”

      积翠冁然而笑,饶是她曾有一刹迟疑,却也从无对姑娘信任崩塌的隐忧,只是,会怕姑娘羝羊触藩抉择难——姑娘一向顾念旧情,酷暑时分她甜羹的老叟,如今已过数载,仍不忘给其添置物什。

      久无答,颂时催促:“发啥愣?他还聋吗?”

      谢姑娘飒爽的积翠:“已恢复正常。”

      却,为何对她质询没反应呢?

      颂时纳罕。

      脚踢寒酸颓丧的单均,她耐性消磨:“你当真拒不交代?”

      被她眸底赤luo的鄙夷不屑、给灼烫得胸口焖,单均眼含热切,盯牢她的脸,以视线为笔触、细致描摹,而唇瓣哆嗦,只虚脱地道一句:“我要洗、漱更…衣。”

      食指抵额,嗤笑:“还想用美色/诱我?”

      笃定:“你不喜脏污。”

      此言成为追忆的敲门砖,颂时蹙眉凝思,但,貌似,她从无嫌恶之意,倒是确实常以其为籍由,强送襦裙、短褐等衣物,遮体或御寒保暖;所以,他真为旧识?

      怎么印象全无呀?

      噢。

      那便是分薄缘悭的萍水相逢,既无太多羁绊,未曾受其恩惠,便依计还债吧。

      所以,当一根筋的单均仍在执拗时,她便与积翠眼神交汇,契合地想到同一处,即,给点甜头,让他自构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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