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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翡翠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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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 罗兰



      9月11日这天很晴朗,虽然一个月前就入了秋,但天气依然有些闷热。
      正午12点,罗兰裹着浅粉色连帽浴袍,水淋淋地走出浴室,进了客厅,打开专放饮料和水果的小冰箱,指尖划过一排饮料,从中挑出一罐西柚味的气泡水,噗的一声抠开拉环,坐在小藤椅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啜饮。待到把饮料都喝尽,身上的水珠也都被浴袍吸干了。她站起身,换上一条浅蓝色真丝睡裙,把脱下的浴袍随便搭在落地窗前的晾衣架上,在走进卧室之前歪着头犹豫了一下,又从冰箱里翻出一小盒智利蓝莓。
      卧室很小,罗兰感觉有点儿闷,就打开空调,把温度调低了两度,才安安心心地躺在气垫床上,盖上一条本色亚麻床单,拉过床边躺着看书用的阅读支架。支架上原本夹着一册《甄缳传》,是她昨天看的,今天虽然不是很想看了,但她也懒得再爬起来换别的书,于是打开蓝莓盒子,平放在胸口,边吃边凑合着看。
      过了大约一刻钟光景,她吃光了蓝莓,把空盒子随手丢在床边的地板上,翻了一个身,把身上的床单裹裹紧,倦意渐浓,眼皮越来越沉重,不久就睡着了。

      罗兰是特意来这儿洗澡和午睡的。
      这套房子是她家的闲置房产。她丈夫季伟泽在十多年前买下来,准备坐等升值,后来见升值无望,就打算出租赚钱,但罗兰没同意。她按照自己的想法把房子装修了一番,把它当成了自己一个人休闲养生的安乐窝。
      罗兰也在职业技术学院工作,先是方媛的同事,后来又成了她的大姑姐。然而,与一本正经的方媛完全不同,罗兰是一个非常自由散漫的人。
      她今年四十九岁,名校出身,二十多年前就是讲师,现在仍然是。最近几年职业教育越来越红火,学院招生一年比一年多,专职辅导员不够用,领导就动员任课教师来学院坐班,条件是谁愿意全天坐班并兼任一个班级的导师,每月在工资以外就可以多得一份不菲的津贴。方媛是第一批报名要求坐班的老师之一,现在已经成了学生管理部门的一个小头头,而罗兰仍处于完全不坐班的状态,每周只去学院上两节课,开一次例会就OK了,余下的时间都归自己支配。
      罗兰并没利用这些业余时间在家里炒股票或者在校外做兼职,就像她和方媛的许多同事猜想的那样。她也不喜欢逛街、泡吧或者打游戏。大部分时候她都一个人待着,读读书,追追剧,兴之所至还会写一些小说或随笔之类的,也并没有在网上发表赚钱,只是单纯地自娱自乐,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白天没有课的时候,罗兰早上通常也与在政府机关工作的丈夫季伟泽一同出门,然后一个人直奔自己的小安乐窝。
      她很珍爱自己的这个小安乐窝。
      她不是个爱做家务的人,家里总是被丈夫、孩子和一只短毛白猫弄得乱糟糟的,让人一看就联想到有干不完的活儿。但她的小窝却与家完全不同,早在装修的时候,她就执意敲掉了屋里一切可以敲掉的隔墙,使整个空间看上去非常宽敞明亮。她贴题了色彩最柔和的奶黄色壁纸,铺了最不显脏的奶酪色大块地砖,在落地窗前放了跑步机,在卧室里放了气垫床,在客厅的一角放了电钢琴,还从家里拿来了一些盖碗和沙漏当小摆设,把一切都布置成自己最喜欢的样子,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她平时在这里午睡特别踏实,很少做梦,可今天,她却梦到了隔壁的邻居家正在装修,电钻嗡嗡响,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要钻进她的脑袋里。
      她用残存的一点儿意识把自己唤醒了,那嗡嗡声却仍不绝于耳。起初,她以为是自己耳鸣,定了定神才发现原来是手机在床头柜上不断振动,抓过来一看,来电的是母亲。
      “妈,有什么事啊?”她睡眼惺忪地问。
      “罗兰,你怎么不接电话?急死我了!你弟弟病了,你快来我的诊所接我。你不用把车开进院子,我现在就去马路边等你,然后咱们直接去中心医院。”母亲一口气把话说完。
      刚睡醒的罗兰有点儿懵,慢吞吞地说:“可是……妈,我现在学校呢,离你比较远。你给伟泽打电话吧,他去接你比我更近一些。”
      “那行。”母亲立刻挂断了电话。

      罗兰握着手机在床上平躺了一小会儿,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
      罗林病了?他会得什么病呢?她默默地想,罗林半年前的确被查出患有高血压,但一直吃药控制得很好,除此之外没听说他还有别的毛病。但听母亲刚才在电话里的语气,他似乎病得很急或者很重。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难道他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想到这里,罗兰有些不安,很想打电话问问伟泽,但转念一想,伟泽现在肯定正在匆匆忙忙地开车去接岳母,接电话不太安全;当然,弟妇方媛大概率知道实情,但现在多半也正在赶往医院的路上。
      想到方媛,罗兰分了一下神。方媛曾经是她的好朋友,后来有一次碰巧遇到了罗林,一见钟情,交往不到一年就奉子成婚。婚后,也许是夫妻关系不太融洽,也许是有了利益上的考量,方媛与罗兰的关系反而淡了许多,再不似从前那般亲厚了。
      “算了,我也直接去医院吧,到时候就知道了。”罗兰自言自语,推开阅读支架,从床上爬起身,脱掉睡裙,找一套干净的裸色真丝内衣穿上,再套上黑色半袖T恤和宵蓝色牛仔裤,往脸上胡乱涂了一点儿芦荟胶和防晒霜,大致梳理了几下还没怎么干透的长发,关了空调,拿起手机、钱包和钥匙串,换上一双舒适的跑步鞋,出门进电梯去地下车库。

      她刚把车开到街上,伟泽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兰兰,你在哪儿?”伟泽问。
      想到母亲大概率也在伟泽的车上,罗兰有些心虚地说:“我……正在去医院的路上。”
      “先别去医院了,”伟泽说,“你现在就去接咱爸,然后直接去罗林家。”
      下午的马路上有货车隆隆驶过,罗兰没听清伟泽的语气,但地感觉到了哪里不对。
      “罗林现在怎么样了?”她有些不识时务地问。
      “罗林不行了。”伟泽简短地说,“你先别问了,快去接老爸,路上小心。”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不行了?
      一时间,罗兰的脑子有些发懵,不行了通常不就是指快死了吗?可是,罗林怎么会死呢?那么白白胖胖、高高大大的罗林,比她还小四岁多,才四十四岁零七个月的罗林怎么可能会死呢?两天前才和她一起回父母家吃过午饭,商量过周末在哪儿给父亲过生日,然后在公共汽车站和她挥手道别的罗林怎么会死呢?……
      罗兰望着货车在路上扬起的淡淡烟尘,觉得自己的眼睛就像一双像素很低的摄像头,无论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她赶忙把车子停在路边的车位里,又想到应该马上去接父亲,于是决定坐出租车去。
      中午的出租车生意不多,罗兰几乎立刻就叫到了一辆车。
      “富安小区。”她对司机说。
      “是振华高中西墙外的那个小区吗?”司机确认了一下。
      “是。”罗兰点头,少顷又补充道,“麻烦您开快点儿,师傅,我家里有人生了急病。”

      富安小区在城郊,罗兰和罗林的父母四年前在这里买下了四号楼一层的房产,主要是为了方便孙子罗森上高中,也看好了房前屋后都有庭院和大片空地,可以种菜,也可以栽果树。
      二十分钟后,罗兰到了四号楼下。她让出租车等在路边,隔着疏疏落落的树篱笆,她看见父亲正在不远处的一小片地里抡着锄头起土豆。
      “爸,爸!”罗兰挥着手臂大声喊,踮着脚尖儿,努力从树篱上面露出头来。
      父亲的耳朵有点儿背,她扯着嗓子喊了好多声,他才堪堪听到,拖着锄头向她走来。
      “等着,我这就拿钥匙给你开门。”父亲指了指小径尽头上了锁的铁栅栏门。
      “不用,爸,你赶紧从前门出来跟我走,快点儿,罗林生病了。”罗兰大声说。
      “啊?那我先把起出来的土豆收了。”父亲有些木讷地说,从衣袋里摸出钥匙,仍旧去开栅栏门上的锁。
      罗兰一把握住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急得大声喊道:“你就别管什么土豆不土豆的了,罗林都生病了,你快点儿跟我去他家!”
      父亲不知是终于听清了,还是察觉到罗兰的语气过于严厉,终于把锄头横放在地上,疑惑地看了罗兰一眼,说:“那我回屋去穿件衣裳,锁好家门就来。”
      父亲有关节炎,腰和腿都很僵硬,好不容易才在罗兰的帮助下坐进出租车的后排座椅。罗兰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一声不吭,很意外地,父亲竟然也不多问。
      司机仿佛也感受到了车内无形的焦灼和压迫,车子在下午的阳光下一路飞驰。
      “老爸和我还有两三分钟就到楼下了。”罗兰给伟泽打电话。

      出租车开到罗林家楼下时,伟泽已经等在路边。他拉开车门,架着胳膊把岳父从车里搀扶出来,提高声音说:“爸,一会儿咱们就上楼,你要有点儿思想准备。”
      直到这时,父亲才第一次开口说话:“罗林怎么了?难道是死啦?”
      罗兰难以置信地注意到,父亲的脸上居然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一定是看错了,她咬着嘴唇默默地想,努力按捺住如涨潮般涌起的惊恐。
      伟泽一直在前面搀着岳父,罗兰就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刷卡开楼宇门,进电梯,升到24楼,走过窄窄的消防通道。
      罗林家的大门敞开着,从屋子里传出很响的嚎哭声和嘈杂的人声,罗兰一听就知道是母亲在哭。她看到父亲的脊背和双腿显得比平时更僵硬了,她想,父亲一定也和她一样明白了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林就那样几乎赤裸地仰面平躺在深绿色的大床上,四肢摊开,黑色的T恤衫一直撩起到腋窝,下身只穿了一条很小的三角内裤。
      “林啊,林啊。”父亲走上前喊了两声,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伸手翻了一下罗林紧闭的眼皮,俯下头向他的眼睛里看了看,大约是确定儿子真的死了,才直起身子,略带哭腔地说:“你没能耐就没能耐呗,颃死干什么玩意儿?”
      父亲的话音一落,罗兰忽然无声地哭了。她比谁都更知道,这许多年来,父亲是怎样经常责备罗林,用母亲的话说,叫做“见头说头,见尾说尾”,她其实早已司空见惯了,但她完全没有料到,父亲今生对罗林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还是在责备他。
      她站在床尾,伸手摸了摸罗林的左脚,脚心触手冰凉,令她毫没来由地想起很小的时候,在那个最小最破旧的家里,刷着绿漆的铁架子床上铺着红白格子的粗布床单,她和罗林坐在床上,各自抱住对方的一只脚,脱了袜子互相挠脚心,谁先笑谁输。她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她和罗林就已经笑完了人生中最后一场没心没肺的笑,这个想法令她瞬间泪流满面。
      母亲倚在床头,整个上身几乎都扑在罗林的头上,双手揉搓着儿子的面颊,直着喉咙嚎啕大哭,对所有的安慰都充耳不闻。
      “……这是我的儿子啊,我唯一的儿子啊!我的儿子死了,我的心也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从此我就没有心啦……”
      那我呢?母亲的心里没有一角放着我吗?罗兰下意识地想。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于是转头看向四周。方媛正呆着一张脸,伏在床边;伟泽忙进忙出,不知在打点些什么;房间里还站着七八个人,看上去似乎都是罗林的同学或者朋友,虽然有差不多二十年没见了,她仍然从中依稀认出了邱丽娜和张雪松那明显有些走形了的面容。
      谁也没主动上前打招呼,因为怎么寒暄都不合适。

      这时,方媛的父亲由方芳搀扶着走进来,站到亲家身边,流着泪说:“大哥,你看看现在这个情况,咱们得怎么告诉罗森?”
      “这个事先不能告诉森森。”父亲立刻大声说,把罗兰吓了一跳。
      “为什么?罗森是孝子,他爸没了,他岂有不回来送终的道理?”罗兰反驳道。
      伟泽不知何时挤进来,悄悄拍了拍罗兰的后背,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自己却向众人说道:“依我看,这个事儿还是让方媛定吧。”
      彼时方媛正靠着衣柜站在床边,呆了半晌,才轻声说道:“森森这个时候要是回来了,很可能都不会再回去上学了。”
      “那怎么会?你伤心糊涂啦,方媛?”罗兰有些急了,说,“我们都在学校工作这么多年了,谁也没见哪个学生因为父母过世就退学了。罗林辛苦养育了森森二十年,难道不值得他回来送个终吗?再说了,森森不回来最后看他爸爸一眼,过些年后悔了可怎么办?”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先不要告诉森森,等他寒假回来了再慢慢跟他说。”父亲大声说道,“这个责任由我来担。”
      罗兰刚想说“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伟泽迅速拉住她的胳膊,示意她噤声。
      罗兰一下子泄了气。没错,这终究是人家的家事,她说穿了只是一个亲戚,一个外人,其实没有发言权。
      她把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眼泪再次无声地流下来。
      毫没来由地,她想起了她和罗林左脚第二个脚趾的内侧都长着一个鸡眼,大小和位置完全相同。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罗林一起死掉了。
      她忽然觉得罗林这短短的一辈子过得无限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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