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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覃芮最后一次点了保存,叉掉了看得想吐的图标,趁热打铁把成品发给孟思凡。
孟思凡秒回:“收到。”
随后就没了下文。
覃芮表面不在意,实际上眼睛时刻留意手机的动静。他慢吞吞地做完扔垃圾、清水杯、装书包等等一系列动作后,又切屏到新闻八卦,心不在焉地看了十分钟,仍然没有等到新的回复,估摸着孟班长回完他那句就睡觉了,这才愤愤地把“班门弄斧”“过奖过奖”等等准备好的客套说辞收了回去,下楼往校门口走。
覃芮知道自己现在一副小人得势的嘴脸,但他控制不住。
在天降不知名神兵的帮助下,覃芮这次作业的完成质量可谓空前绝后,如果拿人生比作戏,可能这就是他这辈子少有的几次高光时间了。
他一番浓墨重彩敲锣打鼓地上台,总归是希望博得个满堂彩的,结果抛了半天媚眼,孟思凡没一点反应,覃芮好不容易搭的戏台下空无一人,着实让他有些扫兴。
连绵了一下午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许多被打落的树叶浮在积水的路面上,稀碎伶仃,映出路灯的倒影。
覃芮向四周张望,果然那人早就不见踪影——他对着覃芮的电脑敲敲打打了二十分钟,随后接了个电话,就消失不见了,很有武侠小说里世外高人“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感觉。
这让覃芮越发感觉方才的种种经历离谱得不像真的,要不是和孟思凡的对话框还在,作业已经稳稳提交,他甚至觉得更像他走投无路,准备从教学楼一跃而下之前的最终幻想——好比卖火柴的小女孩饿死之前看到的那种。
这种不真切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导致覃芮像吃多了主食,撑得大脑缺氧的人,幸福得有点晕头转向的,也没顾上问那人是哪个学院的,名字叫什么。
当然,绝对,绝对,绝对,覃芮发誓,不是因为他心存一丝幻想——这么古道热肠的路人,说不定以后有困难还能再找他帮忙呢?
他看上去很有礼貌,也很善良,应该不会拒绝覃芮的请求。
不好意思,覃芮很坦诚地承认,他就是这么得寸进尺、好逸恶劳,但凡能躺,就绝不站着,但凡能偷一点懒,就绝不会多劳作,那一点人皆有之的羞耻心,不足以让他打了鸡血似的努力。
有时候他真觉得自己不具备努力的天分,也不够聪明,他就是那种资质特别平庸的普通人,高数是学不明白的,英语是说不利索的,报告是逻辑不通还会写好几个错别字的,看五分钟书就想玩手机,睡不够八小时就困得一天没精神,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混吃等死,想升官发财的野心嘛当然也有,可惜能力远远不够,只能对着镜子自我安慰说,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呀。
要不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努力了一把,以及……咳,踩了狗屎运地押对了专业课最后两道论述大题,覃芮知道就凭自己的本事,压根就摸不到北大的门槛。
所以尽管入学后成天在班上鄙视链的底端苟延残喘,覃芮其实过得还不错——据说这些年没有人因为学业不过关拿不到毕业证,他觉得苟就苟吧,喘就喘吧,活着就行,能混到毕业那不就赚了吗?到时候靠金光闪闪的名校加持,找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大十几万的学费不就又回来了吗?
谁成想天天要拼盘写分析写论文,得益于不知道用什么来划分的学号,分组后覃芮恰好夹在本班最厉害的一群神仙中间,光荣地成为了智商洼地,同是一队小组上的蚂蚱,孟思凡一众高级蚂蚱不允许覃芮把他们都拖下水,强迫他把每门课程完成质量提高到水平线上,覃芮只能被监工监得生不如死。
好在终于忍过了研一,本学期只剩下最后七八门课,修完以后,大伙就各自找工作各奔前程去了,届时覃芮就算去扫垃圾也没人管他,日子还算有个盼头。
当然覃芮知道自己这种混子想法是该遭唾弃的,可是既不聪明,又不努力的人,想得到什么的话,就得投机取巧。
但终南捷径哪有那么好走?他从前在这上头吃过不少亏,却始终改不了骨子里的劣根性,可如果这些随随便便就可以改掉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大概满地爬的都是圣人了。
所以覃芮总是很无耻地选择原谅自己。
他断断续续地走过雨后坑洼的路,时不时为蒙混过关而庆幸,又想到随时可能会降临的下一轮煎熬,重新叹了口气。
穿过寂寞的人流和街道,逐渐攀过树枝的月亮把影子拉得又短又长。
微不足道,他小小的快乐与忧愁。
*
“你怎么来了?不是请假了?今天没排你晚班。”
覃芮斜跨着包走进写着“陈叁火锅”的铺面,店生意不错,前段时间刚被网红推流,这会儿三更半夜了还有人排队。
他笑嘻嘻地跟方凡打招呼。
“不好意思啊老板,本来都要回家了,学校拖堂太晚,这会儿赶不上地铁公交,你还缺人不?我想……把请的假给补上。”
覃芮才来方凡这做服务生不到一个月,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没印象。他上手倒是挺快,表现很规矩,但就是太规矩了,没什么存在感,好像有他没他世界差不多,说话嘴挺甜挺谄媚,但又不主动,别人问什么他才笑嘻嘻地回应,笑容像敷在脸上,老是让人感觉不到什么真心实意。
方凡努力地回忆了一番,才想起来这个有点瘦高的男生是什么时候招过来的。
当时客流激增,有手有脚四肢全乎的就行,覃芮说他在附近上学,只能做钟点工,方凡看了眼他的学生证,也没多说什么,让他自己协调好时间,工作日每天四个小时,周六周日另排完整的班次。
“不行,今晚人够了。”
覃芮笑得有些肉痛,他很有心机地计划在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之余,把今天少赚的钱给补回来,但现在看来只能花巨款去东门外买杯咖啡,趴桌上对付一晚,不然就得走回郊区出租屋,估计走回去天也亮了,还能顺便看个日出。
“那好吧,打扰您了。”
他干巴巴地说,转头要走,方凡喊了一声。
“等一下,”他思考几秒,摸出抽屉里的车钥匙,“那你帮忙看着点店吧,今晚我老婆出差不在家,我回去看看小孩,更衣室里有折叠床,困了就睡会儿。”
覃芮顿时心花怒放:“谢谢老板。”
他麻利地换上黑色工作服,带上耳麦和口罩,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娴熟地进入服务员的角色,倒茶传菜、收拾碗筷,忙成一团。
店营业到凌晨三点,快到深夜,人渐渐少了,覃芮得了会儿喘气的功夫,靠着柜台旁边的灰墙歇脚,点开微信看到方凡给他发了两百的红包,心情瞬间美妙起来。
“哥你怎么站这不出声啊,吓我一跳。”
收银值班的是个小孩,叫林涵,没念完高中就出来了,性格和长相同样叛逆,神似某韩剧男星,于是被方凡派到前台当吉祥物招揽顾客。
不过确实管用就不说了。
覃芮跟店里的同事都是点头之交,加上白天的作业消耗了太多能量,眼皮子预谋着打架。
他看了林涵一眼,没吭声,主动抬脚挪了个地方,继续靠墙打盹。
林涵才不到二十,打游戏熬到后半宿是常态,此刻手机都玩腻了,无聊到发慌,也不管覃芮有点不想搭理人的态度,目光灼灼地凑过来问。
“我听说你还在上大学呢!哪个学校的?”
覃芮:“……”
这是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没有之一,没其他理由,说出去他自己都不信,覃芮沉默片刻,只好说。
“……北京的大学。”
林涵:“你在逗我吗大哥?我们不就在北京吗?不然你翻山越岭上南京的大学?”他以为覃芮是特别在意隐私的那类人,就没有追着细问,“那你既然是大学生,怎么不去做家教,或者去那些大公司实习呢?听说那只招名牌大学的学生,不过工资可高了,一天就四五百,包三餐还给报销打车费——在我们这破火锅店有什么干头?”
覃芮:“……”
这小孩怎么这么犀利?又问出了他第二不想面对的问题。
“……因为我不敢。”
覃芮声音太小,淹没在火锅店的抒情歌里,林涵没听清。
“什么?”
覃芮顿了顿,不知道刚才怎么脑抽忽然冒出这句,于是通俗地跟林涵解释说。
“你别看大公司工资高,但是干的活特别心累,你想我们在这传菜收银,不会比谁传得快、收得好吧,但是那里就会给你规定任务,一分钟必须上几道菜,招揽几个顾客,然后任务越来越重,直到把你压垮……我觉得还不如火锅店呢。”
至少在这里,没有人会对他提根本无法完成的要求,他可以不带一点脑子地低下头,说套话,做流水工,就像带上了一张巨大的、令人安心的面具。
所以覃芮适应得很好,不害怕,不胆怯,也不觉得格格不入。
也许他就是这么廉价的人,天生就适合做这种廉价的工作。
覃芮胡扯一通,但意外对了小屁孩林涵的胃口,他有点吃惊,顿时对覃芮刮目相看,“这个回答好酷啊,”他冲覃芮摇了摇手指,高深莫测地说,“充满了自由的味道。”
覃芮:“……”
他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扭头看见前台来了两位客人,没多想,惯性地直起身微笑迎了上去。
“先生小姐晚上好,您几位?这边请。”
话出口的瞬间,覃芮的笑容彻彻底底地僵在脸上,唯一剩下的念头是希望口罩在脸上焊死,谁也不要认出他。
可惜天不遂人愿。
邓游和另一位女生站在一起,面色平静地扫视他一圈,随即不咸不淡地开口。
“覃芮,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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