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鸢

　　梁鸢不会把烦恼放在心上太久，委屈也不会。

　　她是个有着极强自洽能力的小姑娘，会在一切糟糕的事情面前把自己团得圆圆的。圆融的梁鸢才能在这个充满尖刺的世界过得好一点。

　　竹荫馆并不大，两间并排的厢房，周遭是丛丛的墨竹。她们收拾得很快，差不多一下午的时间，原本布满灰尘的房屋变得干干净净。

　　天渐渐地黑了。

　　她坐在房里跟又兰说话：“周家跟我想的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又兰也累坏了，盘坐在炕上，给自己跟姑娘各倒了杯茶。这还是她们花银子从厨房要的热水，只有一小壶，因此显得格外珍惜。

　　梁鸢捧着杯子，嗯了好半晌，想不出来形容的词：“就是不一样。我不喜欢这里……”她觉得这里有点冷。午间拜见的几位太太夫人，方才见的时候对她都是笑眯眯的，可是很快又能变了脸色，把她像杂草一样扔出去。

　　虽然她很不想这么形容自己。

　　又兰也沉默。

　　主仆坐了好一会儿。梁鸢在想周霁言那里这么样了，他会不会也受到刁难，若是这样，那他们日后的日子应该也不会轻松。

　　亮光消散，天渐渐变得沉了。宅邸各处都亮起了烛火，梁鸢翻了好半天都没有在房里翻出蜡烛，却是在愣神间，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一盏亮亮的灯笼随着脚步往他们这里来，光亮越来越近。

　　“啊，李妈妈，您这么来了。”是又兰在门外的声音。

　　门是敞开的，等那人走近了，梁鸢看清来人的脸，笑着迎了上去：“李妈妈……”

　　“欸，是我，姑娘。我来给您送些东西。”李妈妈穿了件厚厚的夹袄，到了廊下才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从库房支的，有蜡烛，香油，皂角……”很多很多，都是些日常用的。

　　“怎么给我们送这些……”梁鸢拿起桌上的的一支蜡烛，光是拿在手上，便能闻到一点淡淡的香味。这东西放在外头都是很值钱的！

　　只是她对这些有些惊讶。

　　午间那几位主子对她显然是冷淡的。

　　李妈妈笑了一声：“您跟着言少爷，自然也算半个我们家的人了……日后您每月还有二两月例银子，府上的姑娘都有。”其实她也想不明白，几乎不管公中开支的高先生，为何忽然盘了半日的账。还特意把竹荫馆的份例添上了。

　　她猜想是言少爷的缘故。许是二爷看重，才带着姑娘也好了起来。

　　“只是……还有一桩事。”李妈妈顿了眼下，有些支支吾吾的，似乎不好开口。

　　梁鸢点了一支蜡烛，有了这些东西，他们平日里也能过得好很多，是以她现在很高兴，笑着问李妈妈：“是什么事？”

　　“太太说，您跟言少爷既还有一年成亲，便不把你们分开了。都住在竹荫馆，感情也好些。”这话其实有些难以启齿。

　　纵然是未婚夫妻，也没有住一起的道理。不出半日，恐怕哪里都是闲言碎语。

　　只是太太懒得在他们身上费心思罢了。

　　梁鸢纵使再迟钝也听了出来，她眨了眨眼，声音弱了些：“这样啊……”

　　她是个很柔软的孩子。李妈妈见她第一面就喜欢，于是在听见这样低落声音第一时间就受不了了，逃也似地离开了。连带过来的灯笼都没提走。

　　“欸，妈妈，你的灯。”梁鸢忽然起身。

　　只是她没见到李妈妈回来。反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往这边走来。

　　“阿鸢。”

　　烛火照亮了他的脸。

　　周霁言脱了身上的披风，长叹了口气，而后一声不吭地坐在了椅子上，神情木然。他只觉得白日里丢脸，都没问梁鸢白日里过得怎么样。目光紧盯着桌上的茶杯，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了？”梁鸢被他吓到了。

　　他还是不说话，甚至有些燥怒：“哎你别问了……”

　　梁鸢不喜欢他对着自己发脾气。可是任何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白天或许也碰到了不顺的事，因此她也只是倒了一杯茶，陪他静静地坐着。

　　“阿鸢，对不起。”

　　良久，他终于致歉。

　　“嗯，没关系。”梁鸢没有为难他。

　　一段关系里，总要有一个人多迁就包容些。可是有时候她也问自己，为什么迁就包容的那个人总是她……她比他还小两岁。

　　梁鸢也渴望被人捧在手心上。

　　“对了，你看，方才李妈妈给我们送了东西过来，我都没见过这样的蜡烛……”她不再纠结那些，站起来，把那几支漂亮好闻的蜡烛拿给他看：“还有皂角，香油，我们不用自己花银子买了……要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能省一点是一点。

　　周霁言皱着眉看她拿这些东西，把她拉到一边坐下，有些沉默。

　　梁鸢顺着他坐下，问道：“怎么了？”

　　“阿鸢，你今日在内宅可有结识到什么人，能不能帮帮我……”

　　今日在府里见到高尘，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竟然只是在府里做一个客卿。他一下子便慌了，总觉得就凭着自己与周家那点微薄到可以忽略的亲缘关系，根本不足以让他在此立足。

　　梁鸢愣了一下。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谁。

　　“太好了，阿鸢，你得帮我！”周霁言了解她，这个姑娘的情绪很好猜，他终于有了一点信心，低声问她是谁，是老太太还是府里的哪位夫人：“我想请你帮我打听一下叔父的喜好……”

　　梁鸢看着他热切的目光，低声道：“你都不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吗？”

　　“内宅有什么，都是女人，左不过是聊些胭脂水粉，儿女家事。”在他印象里是这样的，只是梁鸢的表情显然不是这样的，他好像反应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没什么。”她往日是会说的。今天终于发现没有必要。

　　“我尽力吧。”

　　他们关系牵绊太深，已经说不清了。亲事是她父亲离世前定下的，换过婚书，也过了媒聘。更好笑的是父亲没有儿子，离世的前一日晚上，却将自己半生的积蓄都给了这个只有一纸婚约的女婿。

　　所以她离开了他，几乎算得上一无所有。

　　听见她的话，周霁言终于高兴了起来，也不再拉着她说话了，唤又兰过来将另一间厢房收拾好。他过去住。

　　今日内宅闹了好一通，心月阁也不得安歇。下人来报二姑娘一直睡不下去，大太太只能披了衣裳起来照看女儿，到了心月阁才发现女儿躺在床上一直在落泪。大太太的心都碎了：“好孩子，你怎么了，哭什么？谁惹你不高兴了，母亲揭了那人的皮。”

　　底下的丫头站战战兢兢。

　　周舒月不语。

　　“娘，我不喜欢她的脸，你能不能帮我划烂了它。”

　　大太太吓得魂都飞了，忙捂了她的嘴：“丫头就罢了，漂亮的脸皮也没什么用，划了逗你一个高兴也算是她有福。可是今早那个不行，那是言哥儿的媳妇，将来闹起来娘也保不了你。”

　　“你叔父可是最不能容忍这种事的。”

　　“不就是一个知县的女儿吗。”周舒月翻了个身，侧身看着底下跪着的丫头，看见各个脸上都是口子，心里才涌出一点满足感。

　　这孩子的病愈发的重了。

　　大太太也心惊于她的偏执，却也无能为力，告诉她：“你别乱来。你房里的丫头我让人给家里封了口，不会传出去，你祖母也不知道。我们家是清贵人家，不能传出这种事。”

　　床上的呼吸渐渐地沉了。

　　大太太给她盖上被衾，无意间瞥见女儿脸上的烫伤，心里微微刺痛。冷眉看着底下人道：“照顾好姑娘，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拿你们是问。”

　　“是。”

　　梁鸢翌日才知道，周家几位太太夫人这几日都在静安寺。马车是一早走的。若换做平日里，她这会儿该去请安……悄悄松了一口气。

　　也才有了空暇的时间去研究那本书。

　　书用的是极好的材料。墨蓝色的皮纸，中间的纸页摸上去是光滑柔韧的，边缘圆滑细腻，翻开的时候不容易伤了手。她盯着它好半天，下午才去厨房找了蘖跟粉，却又缺了白帆，花椒一类的东西。只能自己拿了钱出来买。

　　“姑娘，您体己银子本就不多，怎么能拿来买这些。”又兰看着桌上那一堆东西，有些心疼。

　　梁家的银子都在姑爷手里，还都置换成了田地，她们昨日买热水的钱都是精打细算的。

　　“……该买还是要买的。”梁鸢也知道自己缺钱，可是答应了人家的事就得做，况且这本书弄成这副模样也有她一份不是：“好啦，你忘了李妈妈说的什么了？我以后每月都有二两例银啦！”

　　说罢把又兰推了出去。

　　这一坐又是一下午。

　　这是很费神又费心思的事情。她花费了两天的功夫，才将这本书修得干净齐整。唯一不足的是墨色封皮上那点点水痕……这种纸浆她调不好。

　　坐久了很难受。她便捧着书到檐下，一页一页翻开，让其自然晾干。

　　心学到底是什么？

　　书页随风翻动间，她也看见了里面的字迹，空白处偶有批注，她大多都看不懂。只是那一笔规整漂亮的馆阁体很是吸引人。她翻了许久许久，才明白一点点，这本书是要人遵循自己的本心。同时也是修心。

　　修心便要灭欲。

　　也就是在这一页，她看见这两个字上用朱红画了个叉。不影响阅读，却又能看得出此书主人的不屑。

　　王阳明是大心学家。敢这样直接抹掉两笔的人实在不多。

　　坦率地承认且接受自己的欲望……她忽然好奇起这书的主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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