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不知

　　古羽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怀疑之中。

　　明明是古志华背着他翻过大山，赶去县城参加数学竞赛的。

　　可现在这人为什么会变成阿雾？

　　一直以来，梦的走向都和记忆几乎一模一样，现在是突然开始自由发挥了吗？

　　天渐渐亮了起来，古羽甚至不确定阿雾究竟背着自己走了多久，只是看着下行并渐渐趋于平坦的山路，还有不远处依稀可见的大道，竟像是已经到了另一侧的山脚。

　　“我爸呢？”

　　阿雾沉默片刻，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喘息：“村长没回。”

　　“你不是说……”古羽突然反应过来，“你骗我？！”

　　阿雾没说话。

　　“你是不是傻呀？他没回，你就这么背着我翻了一座山？！你的脚踝去年才脱臼过，杨大夫说了，最好别负重！”

　　“不碍事。”

　　“什么不碍事啊，你早说，我可以给我爸打电话啊！我叫他回来还不行吗？”

　　尽管知道这是梦，但古羽心里还是无法控制地升起一股心疼来。

　　如今的阿雾也只有十岁啊，哪怕自己的确身形瘦小、没那么重，但他的脚本就有旧伤，还要背着一个同龄人半夜爬山，实在是过于艰难的事情了。

　　“感觉你很想去。”阿雾终于说。

　　“什么？”古羽一时语塞。

　　就因为这样？

　　“你……真的是脑子坏掉了！”

　　阿雾竟然没反驳，他抓着树干，快步下了一个陡坡，终于来到山下平地。

　　太阳也在此刻升了起来，一缕光线从斜侧云后照下，正巧打在阿雾微微侧头的脸上。

　　古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眉眼间竟然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原本冷峻的五官一下变得柔和起来。

　　“到了。”他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四周忽然浓雾四溢，宛如白色的海浪席卷，将二人吞没。

　　古羽忽然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被融成了白雾。

　　只剩脑海里残存着那一抹笑容。

　　那种古怪的灵魂撕裂感又来了，内脏仿佛也在被拉扯，古羽有点想吐，但实际上做不出任何行为。

　　他像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只觉得不断下坠……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倒是没那么惊慌了，古羽尽可能地放松，去迎接那由里到外的失重感。

　　睁开眼，一片白色。

　　空气里有明显的酒精味道，钻入鼻腔，古羽很熟悉。

　　这里是医院。

　　他刚坐起身，门外有人听到动静就赶紧走了进来，是他们班的辅导员，姓王。

　　“躺着躺着别乱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平日里向来板着张脸、唯一的表情只有轻微翻白眼的王老师此刻一脸热情关切，把古羽又按回了床上。

　　然后张罗着医生护士来从头到脚一通检查，得到“没有大碍”的消息，才夸张地松了一口气。

　　古羽也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了解了状况，他果然是被李茂良掐晕过去了，那几个草包室友吓得手忙脚乱，又是报警又是打120，前后几栋宿舍楼都惊动了。

　　而他也就被急救车拉到医院，昏睡了一夜才醒。

　　“古羽啊，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放心！李茂良我已经叫他家长过来了。”说着，王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信纸，放在床头，“他检讨也写了，你要是想，我晚点就叫他过来亲自赔礼道歉！”

　　看王老师搞得这么郑重其事，古羽反而有点手足无措：“不、不用了，有检讨书就行了。”

　　既然辅导员都叫家长了，那估计以后李茂良也不敢再对他有过分举动，这就够了。

　　一个寝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古羽也不想闹得太尴尬。

　　没想到王老师继续说：“哎呀，以前没看出来，你心还挺软的，放心，我肯定好好教育李茂良同学！他明天就会搬到别的寝室去的！”

　　古羽有些愣住，他没想到王辅导员竟然会做到这份上，心里顿时对他感到亲切不少，并且为自己以前误认为他死板、不近人情而感到有些内疚。

　　但这份内疚没能持续多久。

　　很快，古羽就明白了王老师如此“尽职尽责”的原因——

　　这件事闹得比他想象得要大。

　　王老师走后，他早饭刚吃一半，走廊里就一阵喧哗，随后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拿着专业单反设备和闪光灯的学生。

　　古羽认了好半天，才认出来这中年男人是谁，他曾在开学大典门口的海报上见过，是他们院系的院长。

　　古羽一口包子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又想着是不是应该起身迎接，不过中年男人阻止了他的行为，让他就这么躺着、继续吃。

　　古羽咕咚咽下了包子，却也不敢再啃，只是应声点头。

　　然后院长就侧过身，半对镜头、半对着他，开始了单方面热烈而亲切的关怀阐述。

　　原来昨晚警铃响彻宿舍区时，院长正好开车经过，他非常重视，一个电话就把王辅导员薅了过来，让他一定要妥善处理这件事。

　　也挺好理解的，如今是互联网时代，人人一个手机就能视频照片满天飞，拦都拦不住，经过一夜发酵，光是二人之间的矛盾就衍生出三四个版本，在各大社交平台流传，好像还上了热搜。

　　这时候，当事人的亲口澄清，是最有效的解决舆论方式。

　　院长的关心说了一箩筐，最后终于讲到了重点：“古羽同学啊，这件事发生之后，学校老师和领导都高度关注、积极应对处理，日后呢，会加强对所有学生心理、情绪健康的关注与疏导，关于李茂良同学的处分，想必王老师也已经和你讲过了，你还有什么意见或者需求吗？”

　　话音落，单反和闪光灯就调转角度，齐齐对准了古羽的脸。

　　古羽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先前就被院长的那一大堆话说得脑子有点晕，此刻看着黑洞洞的镜头、凸起的玻璃片将他的脸映得都有些变形了，更是有些紧张。

　　“没、没有。”

　　“那你对这一次学校的处理还满意吗？”院长笑眯眯地进一步引导。

　　古羽也不傻，听这意思就懂了，赶紧点了头：“我、我觉得挺好的……也感受到老师们对我的关怀了，处理地很及时。”

　　院长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古羽的肩膀：“好好好，如果后续有任何情况，都随时和你们辅导员沟通，或者直接来办公室找我都行！那接下来你就好好休息，费用的问题不用担心，学校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会帮你解决的。”

　　院长说完，那几个学生又咔咔咔换着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一行人热热闹闹地来、热热闹闹地走。

　　病房重归寂静。

　　剩下的包子已经冷透了，古羽于是将半温的豆浆喝完，就算吃完了早餐。

　　今天的天气很好，澄亮阳光从窗户撒进房间，古羽靠在床头，终于能抽出空来去回想那个梦。

　　他真的很在意，阿雾背着自己的那一段。

　　因为一个梦而质疑自己的记忆，说出来可能别人都会觉得荒唐。

　　梦就是可以天马行空、稀奇古怪，哪怕他梦到是天使坠落人间，轻轻一挥手，就让他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跃大山，瞬间到达县城，也没什么。

　　可是……古羽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就是特别在意。

　　其实弄清楚这件事并不难，他拿起手机，果断地拨通了古志华的电话。

　　响了好一会才接通。

　　“喂，羽羽啊？什么事啊，这个点打电话来？”古志华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中气十足。

　　拿着手机的手不自觉用了点力，古羽尽力装作若无其事的语气：“没什么，就看到家里这几天温差波动大，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哎哟，大学生就是不一样了，学会关心你老爸了！”古志华听起来很开心，“放心吧，我好得很，村里也都好，你就安安心心上课。”

　　他说村里都好时，古羽眼前莫名闪过阿雾的那个坟包。

　　那地方挺偏的，平日里应该没人路过，也不会有谁专门去看，或许再过一年半载的，就会被野草爬满。

　　古羽心里忽然涌出些没着没落的孤独感。

　　古志华还在自顾自的念叨：“而且爸爸啊，还是建议你考个研，别人大三开始准备，你就大一开始！能赢在前头嘛，我看网上都说，现在大城市本科毕业就是失业……”

　　“那个，爸。”古羽打断他的话：“你还记得我小学五年级那次数学竞赛吗？”

　　古志华话语一顿，似乎没反应过来，抬高了些声调：“啥？”

　　“就是我十岁时，你去县里开半个月会的那次，我原本是留在村里，但后来还是被你带去县城参加了考试，还拿了个一等奖的那次。”古羽说得详细。

　　“啊……”古志华拖长了语调，似乎因为一等奖三个字而找回了些许记忆，“是、是有那么回事，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我就是想问，当年是谁把我从村里背到县城的？”古羽说到最后，有些口干舌燥，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下意识又补问了句，“是爸爸吧？”

　　“不是啊，是寺庙那个小和尚。”

　　古羽脑子嗡得一下就炸了！

　　“我当时看到你俩都吓了一跳，那小和尚也是胆肥，就拿个床单布条把你捆在身上，翻了那么一座大山，下了山找大巴时才发现钱没带够，说了好多好话，才求那个司机把你们俩送到县城里，进不去县委，就站在大门口一直喊我……”

　　他听着古志华絮絮叨叨，心里一片混乱。

　　一会想得是：所以梦是真的？我的记忆是假的？！

　　一会想得是：草，他是怎么顶着一张冷脸站在人来人往的县委栅栏门前高喊古志华全名的？

　　“喂？喂？！是信号不好还是怎么回事……羽羽，你那边怎么没声了？”古志华嚷道。

　　古羽一下回过神来：“那你从阿雾那接到我时，我清醒着吗？”

　　这很关键，如果他那时有意识，就说明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不知什么原因、方式地被篡改了……

　　“怎么可能？！你当时还发着低烧，晕了一路，只知道说胡话呢！所以我才说这个小和尚胆子也太大了，你小时候哮喘还很严重，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古志华越说越激动，但古羽这边却一颗心突然落回了肚子里。

　　还好，还好，他不是遇到了什么无法解释的不可抗力，或者平行宇宙什么的。

　　“把我送到之后，他就自己回去了吗？”古羽又问。

　　“是啊，我原本想让他留两天，等你考完试、我开会也结束了，能一起回，但他说寺里的活儿离不了人，非要立刻返程，我当时还给他买了一大包馒头，让他带着走了。”

　　所以当古羽醒来后，看到的只有古志华，没有阿雾。

　　古羽的脑子仍然有些乱，之后随口敷衍了古志华几句，又扯了些旁的家长里短，就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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