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星计划

　　第六章
　　银星的手脚被冻得有些麻木，口中哈出的气体变成白雾渐渐消失在空气中，雪花飘飘扬扬落在她长发上，她从小在研究所长大，从没踏出过一步，也没真正见过雪，此时正伸手接着雪花，稀奇地看它们在自己布满裂痕的手上化成微小的水粒。
　　她的状态很不好，脑子里的报警声一直没停下来过，像一台即将报废的机器，理智值缓慢补满，但身体似乎承受不住这样大的消耗，裂痕已经从手臂处蔓延到了隔壁肩膀，胸前也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痕。
　　脑袋顶传来悬浮车引擎的嗡鸣，联邦现定标准的悬浮车都曾经通过噪音测试，除非离的很近，不然听不到多大的声音，她抬头看向天空，气流将她长发吹的乱舞，那银白色的悬浮车外壳流光溢彩，看起来就昂贵且稀有。
　　那辆车从天空稳稳下落，停在变异种尸体旁，上面下来个白玉兰似的人。银星第一眼看到他脑子里的想法就是“她”长得像朵花，纤细又圣洁，寒风从他背后呼啸而过，远远地将“她”身上隐隐约约的花香吹到银星鼻尖，银星歪着脑袋俯视他，在他开口的瞬间脸色僵了一瞬。
　　是个男人....!长发的玉兰花男人！
　　“我的新神，请下来吧？”
　　男人的声音像溪水从冰凉的玉石上流淌过一样好听，并不低沉，清越极了。他口气像是玩笑，冲着尸山上的李银星优雅地行了个礼，银星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银星刚准备下去，耳朵就听见混乱的脚步声，第九研究所被砸成稀巴烂的大门后摇摇晃晃跑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一脸狂热，身上几乎布满紫红脓包的人，平时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乱得像鸡窝，昂贵柔软的羊毛衫被扯坏露出下面脏兮兮的白衬衣，衬衣上的领带也歪歪扭扭，银星记得他领带上有一颗红宝石做装饰的领带夹，也不知道丢在了什么地方。
　　是梁书，他的眼镜一个镜片碎了，另一个镜片还完好无损，他身后是鞋跟断裂一脚深一脚浅跟着他跑出来的安莉莉。
　　梁书站在尸体前，远远就停住了脚步不敢上前，死去的变异体也还拥有着强大的污染性，面对天敌而畏缩的生物本能让他停下，但脸上的狂热不减。
　　“哈哈哈哈哈.....！！银星....成了！我成了！！我是新神之父，没人能再挡住我的去路！没人！”
　　他像个疯子，嘴里喊叫着银星听不懂的话，他对着银星招手。
　　“快来，我的好孩子，为什么不来？我是你的父亲，我是新神的创造者！是我！一手把你养大！是我！培养你栽培你给你资源让你变成这个世界的新神！快过来你这小婊子！”
　　明显，他的精神污染还没减轻。银星手里又开始凝结水刺，她只觉得厌烦，跳下尸山就要上手干死那个莫名其妙要给自己当爹的男人，但她动作被打断了。
　　梁书身后的安莉莉本来正一米六一米七地往银星那边跑，听见他这话加快了速度，冲到他背后用自己断了鞋跟的那只脚狠狠踹在他臀部，一脚就把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踹倒在地上，毫不犹豫地越过他冲向尸山旁的银星，她纤细的臂膀像鸟类的翅膀，将银星拢进怀里，不住地抚摸着银星的头发，又把她从自己的怀抱里扯出来看她的身体，银星懵懵地看着她，刚要开口，就被手臂上砸下的大颗泪珠堵住了话语。
　　安莉莉捧着她满是伤痕的手哭得泣不成声，她的手上也有不少红色小包，还破了两颗，鲜血干涸在皮肤上，她感觉不到，只是捧着银星的手哭着，泪眼朦胧地看向银星的胸口，嘴里念叨着。“怎么办啊银星你痛不痛？呜........怎么弄成这样.......我这就带你走，呜....我们去治......怎么弄成这样啊.......”
　　银星手掌那一点点水刺碎成清澈的水流，温柔地贴着安莉莉地手卷掉那些干涸的血渍，她用力回抱住安莉莉，学着她的样子笨拙地抚摸着她脑袋，低声安慰着安莉莉。
　　“没事的，不痛，过两天自己就好了，莉莉别怕。”
　　站在两个姑娘旁的付衔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们，安莉莉感觉到目光，抬眼看过去，整个人僵在银星的怀抱里，小声跟银星说着悄悄话。“神使怎么来了？咱们不好跑了这下......他肯定要带你走。”
　　付衔晖和安莉莉目光撞在一起，安莉莉抱着银星挪了两步，像是一个想在猫眼皮子底下偷走奶酪的小老鼠，逗地付衔晖那张圣洁的脸上露出乐不可支的笑容，没憋住的笑声破坏了他圣洁的形象，他走上前，脱下自己厚重的神使外套，长长的大衣盖在两个小姑娘身上，嘴里说着我的新神，实际上一点敬意都没有地顺手拍了拍缩在外套下两只小老鼠的脑袋。
　　神使的制服是一套的，洁白的西装裤下是一双男士高跟鞋，走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他走到被踹趴下还在愤愤不平念叨着自己是新神父亲的梁书面前蹲下，长长的发束从背后滑落到胸前，发丝垂落在梁书眼前。
　　“你好，梁教授，好久不见。”
　　付衔晖手指对着天空绕圈做了个手势，无人摄影机立刻关闭大众直播功能，地上的梁书抬头看向他，一把抓住付衔晖的手臂，满手的血污抹在付衔晖质感极好的丝绸衬衣上，将白色的绸面染成褐色，付衔晖眉心一跳，唇角的笑变淡几分，听着梁书狂热地说道：“神官大人，我是银星计划——呃！”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付衔晖指尖的金光凝成拇指粗细的尖刺，捅进了他心脏，在他看不见的心脏内部炸开成一朵花，瞬间搅碎了他整个心脏。
　　金光顺着心脏游走到他舌页，在上面烙印下一朵莲花。
　　付衔晖叹息着，他声音压的很低，语气像是在跟情人说话一样亲密柔和。“我今天为了见小新神刚换的衬衣，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呀。梁教授。”他伸手敲了敲梁书眉心。“小新神可不需要一个会叫她婊子的假爹，藏了她这么久，死在我手上总比把一船人都扯下来要好吧？那位大人暂时还需要那层遮羞布呢。”
　　银星用付衔晖的衣服裹住自己和安莉莉，两个人挤在一起冒个脑袋只看见梁书抓了一下付衔晖的手臂就倒下了，付衔晖站起身后背对着她们面色沉沉地看着地上的梁书，银星眼尖的看到他垂下的指尖有一点点金光闪过，快得就像是银星的错觉，付衔晖低头看着梁书大张着的口中莲花纹样迅速枯萎，他的身体也开始畸形变异，顷刻间就没了人形。
　　第九研究所呼风唤雨前呼后拥的大人物死在平安夜的第一场雪中，死状凄惨，和那些在他手中被当作耗材的实验体一样，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上层人和下层人没什么区别，都不过是一滩烂肉罢了。
　　付衔晖轻巧地转身，走回两个小姑娘面前，他对着银星缓缓屈左膝，单膝跪地，双手合十向着银星垂下他高贵的头颅。
　　“我的小新神，我将永远忠诚于您，成为您的剑、您的盾。”
　　李银星扭头看安莉莉，百科全书莉莉小声在她耳边解释。“这是他们神使宣誓忠诚的礼节，你可以理解为他在跟你讲老大以后我跟定你了的意思。”
　　银星认真地点点头，她缩在原地没动弹，又贴了贴安莉莉。“我不需要，我也不是什么新神。”
　　付衔晖抬头，笑地一脸温柔，含着春水的眼眸坚定地看着银星。“不，从今天开始，您将成为所有人的新神，您将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神明。”
　　他站起身，打开车门，邀请银星和安莉莉进去。
　　“不过在面对现实世界吃人的豺狼虎豹之前，请先跟我回去治疗，还有安山丹小姐，我在来前也已经通知了部长先生，他和您的母亲以及老部长正在我的府邸等候您。”
　　安莉莉听见山丹这个名字眉头一皱，整张脸都缩成苦瓜相，不情不愿地拉着还不清楚状况的银星上了车，她眼睛和鼻子都哭得有些红肿，还不断抽着冷气，坐在后座上和银星挤在一起取暖，她的红围巾丢在研究所了，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红围巾，看着银星煞白的小脸直可惜自己怎么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把围巾带出来给银星围上。
　　银星靠在她身上，眼睛扫过她手臂脏污的白大褂袖子，觉得自己和她像是泥潭里打滚的小猪被抓了要送去屠宰场，也有些不安，但更重要的是.....
　　“他叫你山丹。”
　　在默默瞥过坐在她们对面的付衔晖好几眼后，跟安莉莉又像两个兔子团一样挤在一起取暖，闷了一路的银星终于开口。
　　坐在她们对面的付衔晖翘着二郎腿，低头处理着一应事务，神使掌控大部分神悯者，因此很多重要的战争决策需要他和元帅共同确认，维罗妮卡那边调配完毕军队，他负责决定派遣小队，以最低的伤亡夺回星球，还有第九研究所的后续事情也需要他亲自下达命令进行收尾。
　　听见这话的付衔晖抬眼，耳边垂下一绺长发被他指骨修长的手指抚到耳后，笑着看安莉莉要如何回答。
　　安莉莉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那里有一小块蹭伤，疼地她脸上讨好的笑都有些变形，银星用头发上化开的雪水凝成一点点水团帮她蹭掉伤口上的脏污，安莉莉一边小声喊疼一边跟她解释：“我爷爷有一大片百合花圃，他可宝贝那些花，我出生的时候他就给我取名山丹，说是很远很远的古时候人们把百合也叫山丹。嘶.....痛痛痛.....超土超难听！还不如就叫百合呢！”她对银星讨好的笑笑：“我后来想自力更生，不靠家里人了，可是出来以后担心公司一听我的名字不收我，就给自己取了个假名，莉莉，lily也是百合的意思嘛，没差！”
　　刚刚处理完第九研究所后续清扫事务的付衔晖笑眯眯地插话。“是的，安山丹小姐的名字在整个中心城的上流圈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联邦财政部部长家的小公主不愿意继承家族反而愿意自力更生的事迹新鲜得像是小说里才有。”
　　在安莉莉发飙之前他继续说道：“不换名字确实没有公司敢要，不过我的手下刚刚发来了消息，山丹小姐在研究所内部数据中的名字还是本名，只不过这份资料只有梁教授能看到。”
　　本来被揭了老底的莉莉有些生气，刚要开口，一听这话神色一顿，从气鼓鼓瞬间变成萎靡蘑菇。“什么啊......我以为狗老板看中的是我的能力，结果看中的又是我爷爷啊......”
　　她很快就又生气起来，就算自己隐瞒了一些事情也得自己跟银星讲，哪有人直接在别人最喜欢的朋友面前揭人老底的，还一口一个山丹，土死了！她带上成年人的假笑社交面具回击到：“哪里哪里，怎么能有神使大人威名远扬的一半呢？银星你还小，不知道这些事，别看某些人现在看起来风光月霁的样子，实际上是个杀神，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吃人不吐骨头呢！”
　　几句话攻击性极强，作为权力中心圈层的大人物最疼爱的孙女，能知道他的事情并不奇怪，只是几句话阴阳怪气说的他有些不快，唇角笑意都淡了些。
　　银星笨拙地安慰着她，轻轻拍着她脊背。“莉莉的工作能力很棒，报告和监测做的都很好，他嗯.......不知道，不是好人的话我会保护莉莉。”
　　付衔晖那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他笑出声来，这是银星第一次看他露出这种能看到他牙齿的笑容，比温文尔雅又圣洁的微笑看起来真实许多。
　　他抬手迅速各敲了一下银星和安莉莉额头，快得根本没人能反应过来，银星正在消化自己刚莫名其妙吃进身体里的核，有点迟钝，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啊了一声，安莉莉更是又气又怕，她的教养让她没说出“我要告我爷爷”这种蠢话，但也在心里恶狠狠地想一定要狠狠告状才行！
　　“哈哈哈哈.....勇气可嘉，那么期待着你成长到能从我这个坏人手里保护山丹小姐的那一天。”
　　付衔晖被两个人逗哈哈大笑，又觉得刻意显摆的自己十分幼稚，这辆车上像是拉了两个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一个脾气差但爱装成熟的大人，一个呆呆的但完美充当脾气差的那个的拴狗绳角色，逗起来有趣极了，像是一推就打滚的小狗团，连带着他也跟着变得孩子气了起来。
　　很快一行人就到了付衔晖的住处，联邦供养这尊杀神无不尽心，挑了最好的地界给了他，上面建了大气又恢弘的别墅，之所以说恢弘，这栋别墅看起来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倒像是神殿，圣洁但没人气儿。
　　入口处有位侍从早早捧着干净的外套撑伞等候着，将人接进门来，又细致地给两位女士披上外套，和神官制服一模一样，安莉莉很难不怀疑这是付衔晖让人临时从他衣柜里掏出来的，她谢过这位长相和车上那位侍从有七八分相像的侍从，拉着银星蔫头耷脑地跟在付衔晖身后进了大厅。
　　安家父母和祖父都正心急如焚地在大厅里等候，安妈妈更是急地到处走动，她是个体面的妇人，衣饰华贵，体态丰腴，高跟鞋敲在一尘不染地地砖上，响声让安爸爸急地直抖腿，一边抖腿一边喊老婆道：“别走了！让人心烦！一会儿爸都让你绕晕了！”
　　安妈妈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是一巴掌拍在安爸爸背后，把敦厚的安爸爸拍得闷闷作响。“你抖你的腿！少管我！如果不是你跟我的宝贝丹丹吵架，她怎么会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安祖父手里的手杖敲了敲地面，两个人瞬间噤声，走来走去的坐下了，抖腿的不敢抖了，像被班主任揪住开小差的学生似的，耷拉着脑袋并排坐在一起。
　　越走近，安莉莉就越往银星和付衔晖身后缩，在外面哪怕再是大人模样，做错了事情到父母面前依旧还是孩子的情态。
　　但很快就被安妈妈一把揪了出来，看着她手上的伤痕直掉眼泪，嘴里叫着宝贝丹丹，安莉莉对于丹丹这个土名字的小小抗议也很快变成了撒娇似的抱怨，父母和祖父将安莉莉围起来，听着她这段时间惊险的成人世界冒险之旅，心疼了半天，付衔晖这才开口说道：“安山丹小姐身上还有少量的污染，她和银星都需要治疗，如果不介意，接下来请在我这里进行治疗吧？”
　　莉莉连忙跟父母介绍银星，安妈妈也看了直播，她知道如果没有银星，那自家宝贝必定死在第九研究所，她对银星也有着天然的好感，看着银星一身的伤痕，心疼地又要把银星也拉进怀里像挼莉莉一样好好疼爱一番。
　　银星僵了僵，心底不知是期待还是惧怕，随着理智值的恢复，现在她清醒不少了，想起自己系统面板上花屏的那一块污染值数值，瞬间脑子里转了千百个弯，她不明白现在自己算什么物种，是人还是重度污染者，她担心如果安妈妈只是普通人，那她们有肢体接触，她会不会污染了莉莉的妈妈。
　　付衔晖在银星躲开之前就先一步上前捧住安妈妈的手，用一张俊脸加上神使大人圣洁得像白莲花似的微笑顶着安爸爸沉下来的脸色解释银星身上都是伤，先不忙家常闲话，先让孩子去治疗才是，改天一定带着银星登门让两个小姑娘去好好玩闹。
　　他背后的银星看着男人笔直的脊背，莫名觉得这个寒暄的套路很熟悉，但一时又很难从遥远的记忆中挖掘出来，就这么发呆神游去了，直到侍从带着她去了二楼，走廊一侧推门进去就是治疗间，看起来很有神使大人的风格，虽然也和研究所似的到处是白色，但神使大人家里不论什么东西上都有着或大或小的白玉兰图案。
　　沉默寡言的侍从温和地指引着李银星躺进治疗仓里，碧绿的药液渐渐充满，在摇曳的水波中缓缓睡去，久违地又做了关于母亲的美梦，在梦里她的视角是年幼的她，小手拉着大手，另一只手里还抓着快融化的雪糕，不耐烦地听着母亲和邻居热切闲聊，时不时拖长声音吭叽几声：妈——我想回家。
　　在彻底沉进美梦之前，银星脑袋里一闪而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神使寒暄的样子好像她妈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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