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落不见影

　　五月的晨光透过薄雾，洒在梨市实验中学的校门口。
　　期中考试的第一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紧张气氛。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进校门，有的还在最后翻阅笔记，有的则表情凝重，仿佛即将奔赴战场。
　　沈絮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人群中，眼皮像挂了铅块般难以抬起。
　　昨晚，母亲如同严格的监工，守在她书桌前直到深夜，一遍遍检查她的复习情况，挑剔每一个可能存在的不足。
　　“这个公式又忘了？白天干什么去了？”
　　“历史年代还能记混？你这样怎么考重点高中？”
　　“才十一点就困了？我当年读书都是熬到凌晨的！”
　　最终，当时钟指向凌晨一点，母亲才勉强同意她休息。
　　而五点三十分，闹钟就无情地将她从短暂的睡眠中拽出。
　　四个小时的睡眠，像是一杯淡而无味的水，根本无法滋润她疲惫的身心。

　　“沈絮！”一个明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过身，看到许洛川快步走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
　　晨光在他发梢跳跃，整个人看起来清爽而充满活力，与她的困倦形成鲜明对比。
　　“准备好了吗？”他问，自然地与她并肩而行。
　　沈絮勉强点点头，不敢多说话，怕暴露自己的状态。
　　她偷偷打量许洛川——白衬衫整齐地塞进长裤里，书包肩带端正地挂在左肩，就连鞋带都系得一丝不苟。
　　他就像清晨本身，清新、明亮、充满希望。
　　而她，感觉自己像是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物，蒙着夜的尘埃与疲惫。

　　“你看起来有点累，”许洛川敏锐地注意到，“昨晚没睡好？”
　　沈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困倦是可以触摸到的痕迹：“有点...复习得晚了些。”
　　“别太拼了，”许洛川关切地说，“休息好才能考好。记得喝点水，能提神。”
　　他们走到教室门口，许洛川忽然从书包侧袋拿出一小瓶果汁：“给你，补充点维生素。”
　　沈絮接过还带着微微凉意的瓶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总是这样体贴入微，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不安和需要。
　　“谢谢。”她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瓶身。

　　第一科考的是数学。
　　沈絮坐在座位上，感觉公式和定理在脑中搅成一团乱麻。
　　她努力集中注意力，但眼皮不断下垂，视线中的数字开始模糊变形。
　　监考老师发放试卷的窸窣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沈絮深吸一口气，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疼痛让她暂时清醒了一些。
　　答题过程中，她几次感觉到许洛川投来的关切目光，但不敢回应。
　　她必须集中所有残存的精力，应对眼前这场战斗。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流逝。当结束铃响起时，沈絮几乎是从梦中惊醒般抬起头。
　　她还有两道大题没有完成，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恐慌。
　　“停笔，全体起立。”监考老师——严厉的数学老师王老师——高声宣布。
　　同学们纷纷站起来，后退一步离开座位。
　　沈絮机械地跟着做，大脑还沉浸在未完成试题的懊悔中。
　　王老师沿着走道收卷子，收到许洛川那一排时，忽然皱起眉头：“许洛川，你的卷子呢？”
　　许洛川愣了一下，低头查看桌面：“我交了啊...”
　　“你交了什么？我这里没有你的卷子。”王老师的语气严厉起来。
　　全班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许洛川脸上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变为慌乱。他仔细检查桌面和地下，甚至翻看书包，但卷子就像蒸发了一样不见踪影。
　　沈絮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她——作为这一排的最后一人，收卷子的任务本来应该是她的。
　　因为太过困倦，她完全忘了这件事。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退去，留下冰凉的恐惧。
　　她眼睁睁看着许洛川从最初的困惑变为焦急，王老师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我真的交了...”许洛川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我记得放在桌角...”
　　“但卷子不在这里。”王老师冷冷地说，“考试规则很清楚，交不上卷子视为零分。”

　　零分？沈絮感到一阵眩晕。
　　因为她的失误，许洛川的数学考试可能要得零分？
　　那个总是考第一，那个帮助她那么多的许洛川？
　　内疚像潮水般淹没了她。
　　她应该站出来承认错误，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
　　她害怕看到许洛川失望的眼神，害怕面对全班同学的指责，更害怕这件事传回母亲耳中。

　　“老师，”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我好像看到许洛川的卷子夹在数学课本里了。”
　　是江临。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本数学课本，里面果然夹着一份试卷。
　　王老师接过试卷，检查了一下，表情缓和下来：“还真是。以后注意点，许洛川。这么重要的考试，不能这么马虎。”
　　许洛川长舒一口气，感激地看了江临一眼：“谢谢，我完全没印象...”
　　江临微微一笑，没再多说。

　　沈絮愣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她清楚地知道，许洛川的卷子根本不可能夹在课本里——她亲眼看到他把卷子放在桌角，而她自己忘了收起来。
　　江临在撒谎，为了帮许洛川解围。
　　但为什么？难道江临看到了真相？
　　还是他只是随机应变？

　　课间休息时，同学们纷纷围住许洛川，庆幸虚惊一场。沈絮独自站在教室角落，不敢靠近。
　　她看到许洛川和江临低声交谈着什么，偶尔朝她的方向瞥来，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难道江临真的看到了？他会不会告诉许洛川真相？
　　许洛川要是知道了，会怎么去想她。
　　她不敢再想下去，她不敢面对。

　　第二科考试是语文。
　　沈絮努力集中精神，但数学课的惊魂未定让她难以专注。
　　她不时偷偷看向许洛川，他似乎已经完全从刚才的事件中恢复，正专注地答题。
　　为什么他总是能这样从容？
　　即使面临可能得零分的危机，也能在短时间内调整好状态？
　　而她，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也会在心中反复咀嚼，久久不能释怀。

　　午休时间，同学们纷纷去食堂或校外吃饭。沈絮没有胃口，独自留在教室里。
　　她趴在桌上，试图小憩片刻，但一闭眼就看到许洛川找不到卷子时慌乱的表情。
　　“不舒服吗？”一个温和的声音问道。
　　沈絮抬起头，看到许洛川站在桌前，手里拿着两个饭团：“看你没去吃饭，给你带了一个。”
　　沈絮坐直身子，心中涌起更深的愧疚：“谢谢...我不饿。”
　　“多少吃一点，”许洛川把饭团放在她桌上，“下午还有两科要考呢。”
　　他顿了顿，轻声问：“上午数学考试时，你好像状态不太好？是太紧张了吗？”
　　沈絮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是不是知道了？是在试探她吗？
　　“有点...”她含糊地回答，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许洛川在她前面的座位坐下，转过身面对她：“其实，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沈絮屏住呼吸，等待审判的降临。
　　“江临告诉我了，”许洛川的声音很平静，“他说看到是你忘了收我的卷子。”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
　　沈絮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向脸部，羞耻和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张开嘴想道歉，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我很感谢你。”许洛川接下来的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沈絮愣住了，困惑地看着他。
　　“江临说，你当时看起来非常自责和害怕，所以他决定撒个谎帮我解围，也保护你。”许洛川解释道，“他说你不是故意的，只是太累了。”
　　许洛川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最近压力很大。你妈妈要求很高，你自己也很努力。偶尔出错是人之常情，没必要太责怪自己。”

　　沈絮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她原本准备好接受指责和失望，却得到了理解和宽容。
　　这种反差让她不知所措。
　　“对不起...”她终于说出话来，声音哽咽，“我真的忘了...我太困了...”
　　“我知道，”许洛川轻声说，“没关系，真的。比起一份卷子，朋友的状态更重要。”
　　朋友。这个词在沈絮心中激起涟漪。
　　她配得上这个称呼吗？
　　配得上这样的理解和宽容吗？

　　下午的历史考试，沈絮的状态意外地好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心中的巨石落地，或许是因为许洛川的宽容给了她力量，她答题时思路异常清晰。
　　甚至当遇到那道关于“五代十国官制特点”的题目时，她不仅准确答出了标准答案，还在最后加了一句：“此时期官员更替频繁，如走马灯般流转”，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交卷时，她特意仔细检查了前后同学的卷子，确保没有遗漏。
　　这个小小的动作被许洛川看在眼里，他对她投来一个鼓励的微笑。

　　考试全部结束后，同学们如释重负地欢呼起来。
　　沈絮慢慢收拾书包，犹豫着是否该找许洛川再说些什么。
　　“一起走吗？”许洛川主动走过来问，“江临说想去奶茶店放松一下，庆祝考试结束。”
　　沈絮点点头，心中既期待又忐忑。
　　她还没有完全从上午的愧疚中走出来，但渴望能有多一点时间与许洛川相处。

　　奶茶店里，三人坐在熟悉的靠窗位置。
　　江临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考试中的趣事，许洛川偶尔补充或调侃，沈絮则安静地听着，偶尔微笑。
　　“今天真是虚惊一场，”江临突然提到上午的事，“要不是我眼尖，许洛川你可就惨了。”
　　许洛川看了沈絮一眼，然后对江临笑笑：“是啊，多亏你了。”
　　沈絮低下头，搅拌着杯中的珍珠。

　　江临似乎意识到什么，转移了话题：“对了，沈絮，你历史考得怎么样？那道关于宋代科技的题你怎么答的？”
　　话题转向学习，气氛轻松了许多。
　　三人讨论着考试题目，分享各自的答题思路。
　　沈絮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够自然地加入讨论，甚至提出了几个让许洛川和江临都点头赞同的观点。

　　“这个角度我没想到，”江临赞许地说，“沈絮，你真的很会抓重点。”
　　许洛川点头附和：“是啊，有时候你的思维方式很独特，能注意到我们忽略的东西。”

　　沈絮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脸上发烫。
　　从小到大，因为妈妈的教育方式，她几乎从没得到过尊重。
　　在小学时她曾有过一个认可她的真心朋友，但被妈妈知道后，连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也没有了。
　　她现在想到妈妈的那副表情还是有些后怕。
　　这是在她小学后第一次在小组中感受到真正的平等和被认可。

　　夕阳西下时，江临先行告辞。
　　许洛川和沈絮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今天真的对不起，”沈絮再次道歉，“也谢谢你不生气。”
　　许洛川摇摇头：“我说过了，没关系。每个人都会有状态不好的时候。重要的是...”他停顿了一下，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说出来。不必一个人扛着所有压力。”
　　沈絮沉默了片刻。
　　她很想告诉许洛川关于母亲的严格管控，关于每晚的学习到深夜，关于那种永远不够好的压力。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害怕被怜悯，害怕这种刚刚建立的平等感被打破。
　　“我会的，”她最终说，“谢谢。”

　　走到分岔路口，许洛川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这个给你。”
　　沈絮接过本子，困惑地看着他。
　　“我整理的一些学习方法和时间管理技巧，”许洛川解释道，“也许能帮你提高效率，不用熬那么晚。”
　　沈絮翻开本子，看到里面详细记录了各种学习方法、记忆技巧甚至饮食和休息建议。
　　每一页都写得工工整整，还配上了简单的插图和图表。
　　“这...太详细了...”她喃喃道，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我希望你能多休息，”许洛川轻声说，“健康比成绩重要。而且...”他笑了笑，“你本来就足够优秀，不需要通过熬夜来证明。”

　　那一刻，沈絮的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
　　她好想告诉许洛川，他对于她意味着什么。
　　他对她来说，不仅是帮助她提升成绩的同桌，不仅是宽容她错误的朋友。
　　他对她来说，是见证过她所有不堪的一面不去疏远她的人，更是照亮到她灰暗人生中的一道光。

　　但她最终只是轻声说：“谢谢你做的一切。”
　　回家的路上，沈絮抱着那本笔记，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内疚、感激、渴望，还有一种她不敢命名的柔软情绪交织在一起。
　　她想起今天的一切——自己的失误，许洛川的宽容，江临的解围，以及此刻手中这份沉甸甸的关心。
　　突然之间，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配得上这份关心，配得上这种友谊。
　　不仅仅是通过完美的成绩和从不犯错的表现。
　　她突然好想靠近他，
　　虽然，靠近他对她来说很难很难。
　　可她想努力去争取，她想努力扮演一个身份——一个配得上他的朋友。

　　那个晚上，当母亲再次要求她熬夜复习时，沈絮第一次婉拒了：“妈，我今天很累，想早点休息。而且效率比时长更重要，不是吗？”
　　母亲惊讶地看着她，似乎想反驳，但最终点了点头：“好吧，那你明天要早起复习。”
　　沈絮点点头，没有争辩。改变需要时间，无论是母亲的态度，还是她自己的勇气。

　　躺在床上，她翻开许洛川给的笔记，一页页仔细阅读。
　　不是作为必须完成的任务，而是作为一份心意的珍惜。在笔记的最后一页，她发现了一行小字：
　　“给独一无二的沈絮：愿你的光芒不被疲惫掩盖，愿你的价值不被分数定义。——你的朋友许洛川”

　　泪水无声地滑落，但这次不是出于悲伤或压力，而是因为被理解的感动。
　　沈絮闭上眼睛，许洛川的笑容在脑海中清晰起来。虽然靠近他仍然让她感到害怕和自卑。
　　但她还是想，想要靠近他。
　　她想努力靠近他。
　　不是通过完美无缺，而是通过真诚和勇气；不是通过隐藏弱点，而是通过接纳和成长。
　　她想努力成为一个配得上他的朋友在他身边，只是朋友就好。

　　夜渐深，但沈絮的心中却亮起了一盏灯。
　　她知道前路依然漫长，改变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但有了今天的经历，有了那份笔记和那句话，她感到自己有了前进的勇气。
　　在这个普通的五月的夜晚，沈絮做出了一个不普通的决定：她要努力走向光明，即使步履蹒跚，即使偶尔跌倒。
　　因为她知道，前方有值得奔赴的风景，有值得珍惜的友谊。
　　而这一切，都始于一个宽容的微笑，和一本用心编写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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